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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忍听悲歌红袖湿 持为信物绣巾香
  这两柄毒龙锥打得极准,只听得两声裂人心肺的厉叫,那两个武士已是各自中了一柄飞锥,骨碌碌地滚下山坡了。 
  柳三娘替李思南杀了那两个武土,便即扬声说道:“江湖上讲究的是恩怨分明,你今日拔剑相助之德,我们夫妻是不会忘记你的。” 
  李思南笑道:“这伙贼人是咱们合力杀的,谁也不用领谁的情。报答是无需了,但愿你们对我不再误会就好。” 
  柳三娘“哼”了一声,接着说道:“事情是真是假,总有水落石出之时,倘若我们查明了真相,果然如你所言的话,我一定和我的当家来找你赔罪,但我柳三娘平生最恨负心汉子。即使当真是冤枉了你,赎罪之后,我也还要打你三鞭!”柳三娘说了这番说话,夫妻俩跨上坐骑从山的那边走了。 
  听柳三娘这番言语,她已有七八分相信李思南的说话,业已准备向他赔罪的了。可是她对李思南与孟明霞之事,仍是有着深深的误会,认定了他是“负心汉子”,因此要为孟明霞代抱不平。李思南听了她这番说话,不由得啼笑皆非。 
  宋铁轮夫妻走后,杨婉低声说道:“南哥,那位孟姑娘是、是怎么一回事情?” 
  李思南道:“我刚才想要告诉你就正是这件事情。他们父女一于我曾有救命之恩,可是我和她只不过一面之交,根本就谈不上什么‘负心’不‘负心’。那婆娘疯疯癫癫地胡言乱语,你可不要心里存了芥蒂。” 
  当下李思南把那日与孟少刚、孟明霞父女相遇的情节,一一告诉了杨婉,但却瞒过了孟明霞在沙上留字劝勉于他之事。 
  杨婉笑道:“如此说来,这位孟姑娘也算得是你的红颜知己呢!难得她只见你一面,就如此相信你,她的父亲从呼黎奢手下救了你的一命;她则从她父亲的剑下救了你的一命。你是应该好好地多谢这位红颜知己才对。” 
  李思南涨红了脸,说道:“婉妹,你不要取笑我好不好?咱们如今是相依为命,夫妻的情谊是用鲜血酿成的,这比任何知己之情都要浓了十倍百倍吧!难道你、你还不相信我么?” 
  李思南说得极是动情,听得出是从肺腑中掏出来的说话,杨婉心里又酸又甜,抹了抹眼角的泪珠,笑道:“南哥,我只不过说了几句,你就急成这佯。其实我说的也是正经话,人家于你有恩,我也该多谢她的。好了,好了,你放心吧,你侍我好,难道我还不知道吗?柳三娘那些风言风语,我只当没有听过。”话虽如此,杨婉的心上却也难免有了一丝阴影。 
  当一个女孩子开始陷入爱情的时候,她对她所爱的人,感觉是非常敏锐、非常微妙的,哪怕只是一个眼色,一句说话,甚或只是凭着直觉,她都可能窥探出他内心的秘密。 
  杨婉如今已经知道,在她之前,她的丈夫曾经和两个女子有过颇不平凡的交情,一个是明慧公主,一个是孟明霞。明慧公主是她见过的,那一晚的幽谷之会,明慧公主对她丈夫的爱意表露无遗。杨婉全都看在眼里,可是事情一过,杨婉对她却是丝毫也没有妒忌之感,相反,她从未见过,也不知道是否对她丈夫有着情意的孟明霞,却在她的心头抹下了阴影,引起了她的疑惧。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杨婉可以清彻地感觉得到,这两个女子在李思南心中所占的位置大不相同!李思南对明慧公主的事情可以坦然置之,向她解释之时也丝毫不含愧作之色。但是对于孟明霞,他却要急于分辩、好像生怕杨婉起疑。只从这一点,杨婉已经可以体会得到,即使他们还不是情侣,至少在李思南的心里对孟明霞已是早就有了异样的感情! 
  杨婉不禁想到那晚李希浩临终之时,要儿子娶她为妻之事。“那时,南哥再三推搪,虽然他后来说出理由,说是不愿连累于我,但怎知他不是为着这位孟姑娘的缘故呢?”再又想道:“孟少刚是天下知名的大侠,南哥曾受过他们父女救命之恩,这件事为何迟至今天才和我说?”心中的疑虑更加重了。 
  这也怪不得杨婉多疑善妒,其实杨婉并不是气量狭窄的女人,只因她目前的处境,除了李思南之外,她已是没有一个亲人。他们的命运早已联结在一起,而且她也深深地爱上李思南了,如今她知道李思南心中还有另一个女子,她的心头又怎能不蒙上一层阴影。 
  不过杨婉虽是有所疑虑,但她也感觉得到,李思南对她是日益亲近,起初或许有点勉强,现在则的确是把她当作未婚妻子看待了。“南哥对我决非假急虚情!”这一点杨婉也是可以肯定的。 
  杨婉忽地有了个奇怪的想法:“但愿南哥早日和那位孟姑娘相见,那时我就知道他真正爱的是谁了。我可不愿只是凭着夫妻的名分把他缚着,令他痛苦一生。”杨婉是大家闺秀,尽管他们二人名分已走,她对李思南的感情还是相当含蓄的,她的这些想法,当然也不会向李思南吐露。他们还未走出蒙古国境,随时还可能有追兵来到,于是在他们杀了那七个神翼营的武士之后,便即继续起路。一路上李思南对她照顾得十分周到,在他的鼓舞与照料之下,杨婉才有勇气走过了广阔的戈壁,她心头的那抹阴影,也好像给戈壁上燃烧的太阳烧着了。 
  这一日他们在草原上策马而行,发现地上有无数凌乱的马蹄足印,李思南心头一凛,说道:“看这情形,蒙古的大军过了未久。可能就是昨天经过这里的。” 
  杨婉说道:“成吉思汗不是还在和林么?”李思南道:“早在一个多月之前,成吉思汗已经下令伐金,从蒙古各部征调来的兵士,也都纷纷到边境聚集了。这想必是他们进侵金国的先头部队,咱们的马快,在这里赶上了。一路上没见蹄痕,那是因为在沙漠上留下的马蹄足印,很快就给风沙掩没的缘故。” 
  杨婉道:“明慧公主那面金牌,不知能否在军中通行无阻?” 
  李恩南道:“倘若碰上大军,只怕总是有些不便的了。”要知军中的将领不比关卡的哨官,哨官品位卑微,一见金帐令牌,多半是给吓得问也不敢多间,军中的将领却是在成吉思汗面前说得话的人,他们当然知道这金帐令牌是不会轻易给一个汉人的。即使他们在未明底细之前,不敢怎样,但至少也会加以盘查,甚或借故留难,以待真相查明再行处置的了。” 
  杨婉道:“那么咱们怎办?是找个地方躲几天,等待大军去得远了咱们再走呢?还是现在就冒险前行?” 
  李思南道:“现在虽然出了蒙古国境,但还是未脱他们的势力范围。倘若停下,只怕追兵来到,穷加搜索,难以隐藏!杨婉道:“那么,就只有冒险前行了。”李思南道:“且待我仔细想想。” 
  李思南熟悉地理,知道这个草原乃是“不管”地带,向南走进金国国境,向西走乃是西夏的属士。西夏是西北的一个小国,占据今陕北安塞以北至宁夏一带,绕道陕北的,可以进入金国的山西,从大同而直通大都(今北京)。 
  李思南心里想道:“取道西夏,路程较长,但较安全。不过跟着蒙古大军所走的路线,却可以有报仇的机会。这次蒙古伐金,要利用投顺他们的汉人,余一中这便是在军中的。不过难就难在怎样可以避免和他们的大军碰上,而又找得到行刺的机会。 
  正在踌躇未决,忽听得远处有琴声隐隐传来,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如孤舟之遇惊涛,如梨花之遭暴雨。辛酸凄楚之中,兼有惊惶愤慨之急。杨婉受琴音的牵引,不知不觉纵马西行,李思南的思路也被打断,只觉每一个音符都好像敲动了他的心弦。 
  杨婉忽地回头说道:“我听过她弹奏的马头琴,这一定是草原上最著名的那个女歌手卡洛丝的琴声!南哥,你听她琴声如此凄楚,只怕是正在遭遇什么不幸之事了!”李思南觉得“卡洛丝”这个名字好熟,但一时却想不起是谁? 
  李思南道:“好,那么咱们就去看看!”琴声哀怨缠绵,极是令人伤感。不但精于音律的杨婉要去一看究竟,连李思南也在不知不觉间受它的牵引了。 
  催马路了一程,只听得那少女一面弹琴一面唱道: 
  “大风卷起了黄沙, 
  天边的兀鹰盘旋欲下, 
  哥呀,你就是天边那只兀鹰 
  你虽然不怕风沙,也不要下来呀! 
  这支歌是李思南曾经听过的,李思南蓦地想了起来,那日木华黎和赤老瘟迎接他前往和林,在途中碰到一队少女送她们的情郎出征,其中一个最美的少女弹起马头琴,唱的就是这一支歌。当时赤老温对这少女垂涎不已,曾经告诉李思南说这少女乃是蒙古著名的美人卡洛丝。 
  李思南和杨婉的马跑得快,此时已经看得见前面的人了。只见前面共是三骑,两个武士一前一后,把一个抱着马头琴的少女夹在中间,这少女果然就是李思南那日曾经见过的那个卡洛丝。 
  后面那个缉衣武士侧地虚打一鞭,狞笑道:“你的情郎就是兀鹰,他也不能救你!”看这情形,卡洛丝已经变成了他们的俘虏,不过稍受优待,未有加缚,仍然让她骑马而已。这两个武士将她夹在中间,当然是防她逃走的了。 
  那两个武土听得后面马铃声响,回过头来;卡洛丝也停了歌唱,回头观看。那日李思南是和赤老温、木华黎在一起的,他是个汉人,容易记认。卡洛丝一看就认得了他,心里想道:“他是我国金帐武土的朋友,想来应该救我!” 
  后面那个黑衣武士看见了杨婉,不觉睁大了眼睛,咕咕脓呐地说道:“哈,这个汉人雌儿比蒙古的美人还更漂亮,哈,咱们可是艳福不浅!喂!大哥,依我说,抢了她吧。咱们一人一个,正好合适!” 
  这黑衣武土说的是西夏北部的土话,李思南听不懂他说什么。杨婉在蒙古住了七年,蒙古常有西夏的牧民来往,因此杨婉对西夏的土话懂得一些,这黑衣武士说的污言秽语,她虽然听不全懂,亦已知其大意,是要抢她。 
  杨婉大怒,正要喝骂,卡洛丝已经叫道:“救命,救命!”后面的那个黑衣一鞭打去,杨婉的两柄匕首和李思南的六枚铜钱亦已同时出手! 
  “黑衣武士身手委实不弱,回鞭一卷,“啪”的一声就把杨婉那支匕首打落,狞笑道:“好个丫头,我还未曾动手,你就动手了!”笑声未绝,忽地“哎哟”一声长鞭坠地。原来是李思南打向他的那三枚钱镖,有两枚打着了他的穴道,一枚打着了他的虎口。 
  李思南的“钱镖”是用普通的铜钱把边缘磨得锋利之后,当作暗器的。铜钱的分量比匕首轻,打出来并无挟风之声,红衣武士顾得及拨打匕首,这三枚钱镖他就闪避不开了。钱镖边缘锋利,黑衣武士的手腕被钱镖割破,故此手中的长鞭先跌下来,跟着他自己也是一个倒栽葱,从马背上滚下去了。 
  杨婉的两支匕首和李思南的六枚钱镖都是分别向着两个黑衣武士打去的,前面的那个黑衣武士武功更高,只见他把手一招,就把杨婉的匕首接到手中,匕首一划,左手中指疾弹。锌钵两声,李思南打向他双胁的两故钱镖给他弹落,打他胸口“檀中穴”的那支钱镖则给匕首当中剖开! 
  这黑衣武士喝道:“原物奉还!”匕首反掷回来,杨婉拔剑一挡,“哨”的一声,火花四溅。这黑衣武士掷回来的力道比她大得多,匕首余力未衰,竟自向着卡洛丝飞去。似乎他早已料到了有此结果,在把这柄匕首反掷回来之时,便已用了巧妙的手法,计算得十分准确的了。 
  杨婉大吃一惊,连忙施展超妙的轻功,在马背上就似一支箭地飞出去,人在半空,伸手一抓,已是把卡洛丝抓了起来。只见刀光一闪,卡络丝的那匹坐骑四膝屈地,已是给这柄飞刀斩断了一条腿。原来这个黑衣武士用意并不在于杀卡洛丝,而是要伤她坐骑,防她逃走的。 
  杨婉把卡洛丝放在路边的一棵树下,安慰她道:“别怕,别怕,有我在此,决不能让他们伤你一丝毫发。”卡洛丝花容失色,伏在杨婉怀中,久久说不出话。 
  此时李思南和前面那个黑衣武土已经交上了手。黑衣武士用的是一柄月牙弯刀,驰马过来,弯刀横劈,伊如一道电光横过空际。 
  李思南心中一凛:“这厮水领倒是不弱!”青钢剑扬空一剑还了一招“李广射石”。马上交锋,讲究的是招数迅捷,刀剑相交,李思南不待他的气力使足,剑锋一掠,迅即变招就刺他的膝盖。貂衣武土沉下刀背一拍,喝道:“好剑法!”两匹马已经分开。 
  照面两招,不分胜负。李思南马快,斜刺窜出,将他截住。这黑衣武士气力充沛,刀法也很厉害,双马盘旋,恶斗了十几个回合,李思南竟然占不到他丝毫便宜。 
  杨婉把卡洛丝放下,说道:“你躲在这棵大树后面,不要伸出头来,我去给你把这强盗杀掉。”此时李思南已截住那黑衣武上在山边厮杀,距离卡洛丝的藏身之处有十数丈之遥,一般暗器打不到这么远,即使万一打了到来,有大树遮挡,亦可无妨。 
  杨婉跨上坐骑,拔剑出鞘,立即向那黑衣武土冲刺,杨婉虽然气力较弱,但剑术十分精妙,夫妻联手,双马盘旋,杀得那黑衣武土东窜西躲,只有招架之功。 
  卡洛丝躲在大树后面,只听得金铁交鸣之声震得她耳鼓嗡嗡作响,却不知双方胜负如何,心头卜卜乱跳,又不敢探出头去偷看。正在提心吊胆之际,偶然眼光一瞥,忽见那受了伤的武土,在乱草丛中蠕蠕而动,好像就要向她爬来。卡洛丝本来已经是惊弓之鸟的了,怎经得再受惊吓,不觉失声惊呼。 
  原来这个武士有自解穴道之能,他给李思南的钱镖打着两处穴道,此时刚刚通解,但仍然使不出气力,故此只能爬行。卡洛丝倘若胆大的话,只要用一块石头就可以把他打死,实在用不着怕他的。 
  李思南正使到一招“云麾三舞”,剑光卷起三道银圈,向那黑衣武士冲刺。眼看黑衣武士已是难以遮拦,就在此时,杨婉听得卡洛丝的尖叫,吃了一惊,不知她出了什么事情,不由得回头一看。黑衣武士骑术精妙,抓紧机会,立即从杨婉身边窜出,杨婉蓦然惊觉,反手一剑,黑衣武士用了个“暗里藏身”,杨婉一剑斩着马蹄,剑尖划过,伤了他的小腿,可是这黑衣武士亦已脱出了他们的包围了。 
  李思南恐防他跑去伤害卡洛丝,连忙飞骑防护,殊不知这黑衣武士早已不敢恋战,他不是向卡洛丝藏身之处驰去,而是跑去救他的同伴的。 
  受了伤的那个武士伏在路旁的乱草之中,人还未能站立,只能举起一只手,黑衣武士驰马到他身边,马鞭一挥,喝道:“抓住!”受伤武士使出了吃奶的气力,紧紧抓着他的这根马鞭,黑衣武士将他提上马背,马不停蹄,转眼间已是去得远了。 
  杨婉把卡洛丝扶稳,说逗:“你没事么?强盗已经赶跑了。”卡洛丝道:“没事,多谢你们。” 
  杨婉气恨未已,说道:“这两个强盗甚是可恶,我本来要给你杀掉他们的,可惜还是给他们走了。”卡洛丝道:“我但求脱身,己是万幸。恶人自有恶报,我也不想报仇了。” 
  杨婉说道:“多谢你的美妙琴声把我引来,这也是咱们有缘。”李思南道:“那日我见你送人出征,却怎么到了这里来?这两个武士又是什么人?” 
  卡洛丝颊晕娇红,低声说道:“我舍不得我的阿盖,所以我就跟着随军的本国商队走,一直送到了龙沙堆。”“龙沙堆”已是深入金国国境之内一百多里的地方,那里地形险峻,水草丰饶,是一个很好的屯兵之地。 
  杨婉心里想道:“祝英台送梁山伯,不过送了十八里路,千古传为佳话,卡洛丝送她的情郎,竟然不惜度沙漠,越草原,跋涉何止千里?真是个多情的姑娘!” 
  李思南却想道:“想不到金国的边境守军竟是全无抵抗,连龙沙堆这样险要的地方都不设防,就给蒙古兵占领了。可是蒙古骑兵一向讲究用兵神速的,何以在夺了堪称天险的龙沙堆之后,不乘胜追击,长驱直入,反而在龙沙堆歇下来呢。” 
  卡洛丝继续说道:“到了龙沙堆,阿盖劝我回去。他说再过几天,就要正式打仗了。一到了打仗的时候,连商队也不能进入营地,妇女是更不能随军的了。既已不能见面,何苦冒着危险跟在军队的后头。但我不肯听他的说话。” 
  杨婉道:“他说的很有道理呀,你为何不听他的?” 
  卡洛丝道:“姐姐,你是我的救命思人,我不怕说给你听。我、我是怀着私心,我想劝他逃走。我说,咱们在草原上牧羊,日子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跑到人家的地方打仗、抢劫、杀人?中国的地方又这样大,我虽然不知道宋国在什么地方,但听说离我们蒙古是有好几万里路的,大汗要吞金灭宋,那么你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说不定我们这一生都不能见面了!” 
  杨婉点了点头,说道:“你说得更有道理。老百姓都是愿意过太平日子的,要打仗的只是大汗和将军们,或者再加上一些想发财的商人而已。” 
  李思南也道:“你劝得很对。我们汉人也是和你一样,都是不愿意打仗的,可是你们若是打到了我们的地方,我们就一定要和你们拼命了。那时我们的百姓固然不免要给你们滥杀,你们的兵士也难免要埋骨异乡!两国都不知要添了多少寡妇孤儿!所以你们的大汗发动这场战争,实在是个罪恶。你劝阿盖,劝得非常有理,一点不是私心。” 
  卡洛丝大为欢喜,说道:“我只道你是帮我们的大汗的,原来你也不赞成他打这个仗,唉,只是可惜阿盖却不肯听我的话。后来,后来……”说至此处,神色黯然,似乎正在想起一件不幸之事。 
  杨婉把水囊递给她,说道:“你喝一口水,慢慢地说,后来怎样?” 
  卡洛丝喝了水,继续说道:“阿盖一向听我的话,他也舍不得丢下我。但这次我怎样劝他,他都不听。他说他不想杀人,但也不愿受人耻笑。他是草原上出名的勇敢猎人!人家称他为草原之鹰。他说人的名儿,树的影儿,遮掩也遮掩不了的。大树木经刀斧不会倒下,兀鹰带了箭还要飞翔,战士的心房不给敌手的百姓。” 
  蒙古民风尚武,一般青年受了传统的所谓“武士精神”的薰陶,差不多都有这样的观念,这也不足为怪。杨婉心里想道:“她的阿盖虽然糊涂,也还是个比较正直的汉子。但愿他将来能够醒悟过来,不负卡洛丝爱他的心意。” 
  李思南希望从卡洛丝的口中打听到一些消息,问道:“那么,你们是在龙沙堆分手的了?阿盖可曾告诉你他要到什么地方打仗?” 
  卡洛丝叹了口气,说道:“我就是担心这个,不知道这个仗要打到什么时候了结?可是阿盖说,多则一年,少则半截,只要他不是死在战场,他一定会回来看我的,叫我安心等他。” 
  李思南道:“哦,听这口气,阿盖是认为这个仗最多打一年便可以结束了?你们的大汗不是夸下海口要吞金灭宋的吗?哪有这样容易便可结束?” 
  卡洛丝道:“是呀!我当时就这样和他说,中国地方这么大,听人家说走到中国皇帝所住的地方,总有几万里路呢!骑着马飞跑只怕也要跑一年,可是阿盖却好像十分自信,说是用不了一年,一定会回来看我。” 
  李思南心头一动,想道:“莫非是成吉思汗改变了作战的计划?还是作逐步蚕食的打算,打到大都(金京)便即收兵?” 
  卡洛丝接下去说道:“阿盖从来没有骗过我,但我可不敢相信他的说话,我想他一定是哄我欢喜的。我不愿意就和他分手,大军驻扎在龙沙堆,而且还在修建堡垒,阿盖虽然没有告诉我,但商队的人都说,看这情形,大军恐怕不会在短期间出发打仗。于是我说,阿盖,你不要赶我跑,你不许我跟着军队,那么,最少我也要等到你们真的是出发打仗了,我才回去。” 
  杨婉笑道:“卡洛丝,你对他如此深情,你的阿盖一定为你感动了。” 
  卡洛丝道:“他才不呢!不过,他虽然不肯和我私逃,劝我回去,倒是为我着想的。我不听他的话,受了一场灾难,险些脱不了身。李公子,说起这场灾难,我应该告诉你。” 
  李思南怔了一怔道:“为什么?”卡洛丝道:“给我受这场灾难的那个人,说起来你可能认识,他似乎很恼恨你呢。” 
  李思南诧道:“哦,那人是谁?” 
  卡洛丝道:“是明慧公主的驸马镇国王于。李公子,你认识他吗?” 
  李思南道:“不错,这个人我是认识的,他怎么样?” 
  卡洛丝道:“他是龙沙堆驻军的元帅。阿盖那天劝我回去,我不肯听,他就曾经警告过我的了。他说这镇国王子残暴而又好色,若然给他发觉我在军营之中走动,只怕会有不测之祸,果然就在那天出了事。” 
  杨婉吃了一惊,说道:“他是一军主帅,难道敢公然抢了你么?” 
  卡洛丝道:“他恃着是驸马身份,除了怕大汗和他的未婚妻子之外,他还怕谁?军中的纪律是他用来约束别人的,可管不到他的身上。 
  “那天我在阿盖的营帐出来,恰巧碰上了他出来巡营,他登时板起面孔,说我擅入军营,就叫人把我抓起来了。其实按照我们蒙古的风俗。战士只要不是在打仗的时候,是可以和亲人会见的。但是他蛮不讲理,我却怎能和他分辩。” 
  杨婉道:“后来你怎样脱身?” 
  卡洛丝道:“我被囚在他的帐幕里,大约过了一个时辰,他就回来审我了。他说是审我,可是却不让我说话。” 
  李思南道:“他说什么?” 
  卡洛丝道:“说也好笑,他一回来,立即就换了一副面孔,不能不做个样子抓你。你喜欢留在军中是不是?我可以遂你心愿的。你做我的侍女,别人就不敢赶你走了。打仗的时候,我也可以带着你走啊。” 
  “我知道做他的侍女,一定没有好事,我坚决不答应。他发了怒,说是不答应就要接受什么军规受刑。我拼着受他刑罚、竟想不到的却有一个救星来到。” 
  李思南道:“那救星又是谁。” 
  卡洛丝笑道:“正是他的未婚妻子明慧公主。” 
  李思南奇道:“明慧公主也到了龙沙堆了?”心想:“明慧公主对这个未婚夫厌恶非常,怎的肯去会他?而且她那晚和我分手,说是要回转和林的,又怎能这样快就到了龙抄堆。” 
  卡洛丝道:“明慧公主尚未亲来,只是她将要到来的消息,就把这镇国王子吓住了。” 
  卡洛丝接着说道:“进来报告这个消息是他的‘贺奴’(相当于参谋之类的“师爷”),他还告诉他,我是阿盖的未婚妻子,他才不得已将我放了。” 
  杨婉道:“那个‘贺奴’说些什么?”她对于有关明慧公主的消息颇感兴趣,是以不厌其烦地细问。 
  卡洛丝道:“他说已经接到后方的快马驰报,说是大汗的大军已经从和林开出,明慧公主随行。而且明慧公主所率领的一支女兵还是先行呢,据说倘若明天不来,后天也会来到龙沙堆的。” 
  杨婉笑道:“怪不得那镇国王子闻之丧胆了。” 
  卡洛丝道:“那个‘贺奴’于是乘机劝告他的主帅。他说:此事若是给明慧公主知道,只怕元帅有所不便;二来这女子的未婚夫是阿盖,阿盖是有名的武土,元帅若是强夺了他的未婚妻,只怕军中将士不服,倘若激起哗变,这就对元帅更不利了。那丑八怪听了他的‘贺奴’这番说话,吓得面上一阵青一阵红,不得已才把我放了。后来那‘贺奴’还亲自送我出营。” 
  李思南道:“这‘贺奴’倒是个好人。” 
  卡洛丝道:“他是阿盖的好朋友,不过那丑八怪不知道罢了。出营之时他梢悄告诉我,说是阿盖已经知道这件事,是阿盖央求他来打救我的,他有意夸张,其实明慧公主的这支女兵还在沙漠之中,绝不可能在明后天就到达龙沙堆的。” 
  杨婉忽道,“这个镇国王子生得很丑陋吗?你叫他丑八怪。” 
  卡洛丝道:“面如锅底,两齿撩牙,活像一头黑熊。” 
  杨婉叹道:“明慧公主也真可怜,她那样花朵似的美人儿,嫁的丈夫却是个丑八怪。丑八怪还不打紧,行为又是那样的卑鄙龌龊。怪不得她要另选意中人了。”说罢对李思南微微一笑。 
  卡洛丝不知李思南与明慧公主之间的事情,插口说道:“是呀,去年公主许赠那丑八怪的消息传出,我们草原上的女子也都为她抱屈呢。人人都说这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李思南面上一红,扭转话题,说道:“你刚才说,这镇国王子很恼恨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卡洛丝道:“我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情,当那丑八怪的‘贺奴’为我说情之后,他还另有一件公事禀告那丑八怪,当时我还没有出营,都给我听见了。” 
  李思南道:“什么公事,是和我有关的么?” 
  卡治丝道:“正是,那‘贺奴’拿出一张画图,图上的那个人像,正是你李公子。我那天见过你和两个金帐武士在一起的,所以一见就认得了。” 
  李思南吃了一惊,连忙问道:“他拿比这张画图,怎么说?” 
  卡洛丝道:“那‘贺奴’说,图上这个人是大汗所要的人,要那丑八怪留心,若是发现此人,务必把他捉住;他还说到有一个做官的汉人,有一批贵重的礼物要送给丑八怪,为的也是要他帮忙这件事情。那汉人的名字,他和那丑八怪是咬着耳朵说的,我没听见。” 
  李思南心里想道:“想必是余一中这厮,在我那日逃出和林之后,便立即请求成吉思汗下缉捕令了。所以无须等待在阿儿格山受了伤的那个哲别回到和林,他已先向镇国王子暗通消息。” 
  杨婉道:“大汗已然吩咐下来,要那丑八怪扣人的了。难道那个做官汉人还怕他不遵大汗之命,要另外送礼请托?” 
  卡洛丝道:“那个汉人要求那丑八怪一事,倘若李公子已经给他扣留的话,他求那丑八怪在把你送给大汗之前,先让他见一见你。李公子,那汉人是你的什么人?你不是来帮忙我们大汗的吗?何以又偷偷跑出了和林呢?” 
  李思南道:“那汉人是我的仇家,他要陷害我的。” 
  卡洛丝吃了一惊,说道:“既是这样,李公子,你们可不能往南走了。”往南走乃是金国国境,镇国王子统率的大军正在守着龙沙堆。 
  李思南道:“多谢你的指点。”。 
  卡洛丝道:“李公子,你太客气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都未曾多谢你呢。”接着告诉李思南,她是如何碰上那两个西夏武士之事。“我离开龙沙堆,今天一早,刚刚走到与西夏相邻的边境,就碰上了那两个强盗,他们是从后面追来的,一见我就把我抓起来,向我刺探军情,我不肯说,他们就把我押到西夏的地方来了。幸好碰上了你们。” 
  李思南心里想道:“这两个西夏武土是从她的后面追来,这么说,这两个人是已经进入金国的国境的了,想必他们胆小,知道蒙古的大军在龙沙堆,不敢靠近,就回来了。可是西夏为什么要派人刺探军情,难道他们是听到什么风声,提防蒙古大军会移师西向么?” 
  “还是赶快回去吧。这匹马送给你,恕我们不送你了。”西夏是弱国,杨婉料想那两个西夏武士,即使去而复回,也绝不敢追入蒙古境内,是以放心让卡洛丝单独回去。 
  卡洛丝的坐骑已经给那黑衣武士用飞刀伤了一腿,不能再用,故此杨婉送她一匹骏马。这本来是明慧公主送给李思南的,她一共送了三匹骏马,如今已过了沙漠,用不着空骑替换,多出来的一匹马,正好让给卡洛丝乘坐。 
  卡洛丝道了个谢,正要上马,忽地好似想起一事,说道:“姐姐,我也有一点小小的礼物给你。”杨婉笑道:“你不用客气,我领你的情就是,你留着自己用吧。” 
  杨婉以为她是要赠送什么用品,只见卡洛丝拿出的却是一条手帕。卡洛丝笑道:“你们汉人有句说话,叫做物轻情义重,这条手帕虽不值钱,却是我自己绣的。姐姐,请你收下来,我还有事情拜托你呢。” 
  杨婉接过来一看,只见手帕上绣着一只兀鹰,展翅高飞,神态生动。杨婉笑道:“绣得真好啊!你的阿盖人称草原之鹰,这条手帕,你应该送给他才对。” 
  卡洛丝面上一红,说道:“我已经送了同样的一条手帕给他了。这条你留下,以后若有机会碰上阿盖,这条手帕可以作为凭证。你们倘若有什么事情需要阿盖去做,他一定会给你们帮忙。” 
  杨婉这才知道卡洛丝送手帕之意,笑道:“好,但愿我们见得着你的阿盖,我会把你的消息告诉他的。” 
  卡洛丝走后,杨婉笑道:“南哥你这次可是受了无妄之灾了。”李思南怔了一怔,道:“什么无妄之灾?”杨婉笑道:“明慧公主的驸马,无端端地吃你的醋,如今没办法,为了避免你受无妄之灾,咱们只好取道西夏回国。” 
  两人续向西行,不多一会,天色己晚,刺骨的寒风阵阵吹来,杨婉感到了几分寒意,说道:“这里的天气变得真快,中午还是汗流夹背,虽然不似沙漠的酷热,也是叫人难受,想不到一到傍晚,就似咱们家乡要落雪的天气。” 
  李思南道:“西北草原的气候就是这样的。这里有两句谚语,叫做‘朝穿皮袄午穿纱,晚上抱着火炉吃西瓜。’等下天黑了还要冷呢!”杨婉道:“你又没有来过,你怎么知道的?”李思南道:“我在书上读过的。”杨婉道:“俗语说,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真是不错。”李思南笑道:“我又不是秀才。” 
  杨婉道:“你读的书可是不少呀,我们乡下的秀才只知道捧着书本讲道,说起来还远远比不上你呢。”李思南笑道:“多承夸奖,我不过喜欢读读杂书而已。” 
  杨婉悠然沉思,半晌说道:“我小时候,母亲教我读书。我家虽然每一代都是军人,家里的藏书却也不少。可惜到了蒙古之后,多年来己是没有碰过书本了。咱们如果回到故乡,你把你的母亲接到我的家里来,咱们在下雪的夜晚,闭门读书,你读得疲倦了,我暖酒给你喝。你说好不好?” 
  李思南道:“你想得很美,只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够过这样太平的日子?嗯,咱们还是找一家人投宿吧!别做雪夜关门读书的美梦了。” 
  这一个月来,他们度沙漠,过草原!从没遇上人家,到了晚上,就搭起帐篷过夜,这样的生活也过惯了。不过现在到了有人家的地方,能够安安逸逸地睡一觉岂不更好?而且他们现在已是踏入了西夏的国境,“入境问俗”,他们也希望能够找个人谈话,于是趁着天还未黑,找着一家人家,便去拍门。 
  不料这家人家却是没有人的,李思南敲门敲了许久,不见有人答应,从门缝张望进去,这才发现里面四壁空空,别说是人,连鸡犬也没一只。 
  这个地方是个穷乡僻壤,人烟稀少,找了许久,才找到第二家人家,拍门之后,依然没有人应声。杨婉道:“奇怪,怎么都是没有人的。”其后又找了几家人家,都是像第一家一样,屋内无人,唯余四壁。此时已是夜慕低垂,过了初更了。 
  杨婉打了一个阿嚏,说道:“南哥,你说得不错,天气果然是越来越冷了。”李思南道:“屋内既然没人,咱们不如就进去住一晚吧。总比住帐蓬好些,有厚实的墙壁可以挡风。” 
  杨婉道:“不好,不得主人允许,咱们怎好随便住人家的房子?而且万一有人回来,那就更尴尬了。”她是名门之女,自幼受父母的薰陶,虽然是在荒山过了几年,对于守“礼”守“法”还是相当重视的。 
  李思南笑道:“我只是怕你着寒。好吧,你既然拘泥礼法,那咱们就找着地方搭帐篷吧。其实在江湖闯荡,是无须那么固执的。” 
  杨婉笑道:“不得已时自是不妨随便一些,但现在咱们不柱房子,那也算不了什么呀。只不过没有那么舒服罢了。” 
  天上彤云四布,夜风呼呼,并没有下雪,却比下雪的天气更冷。李思南和杨婉想找一个可以避风的地方搭帐篷,一直没有找个合适的地方。李思南见杨婉冷揭发抖,好生怜惜,说道:“这样的天气,只怕还会下雨呢。还是找个人家的好。” 
  杨婉眼光一瞥,说道:“你看,那里有火光透出,可能是有人的人家。” 
  李思南喜出望外,急急忙忙向那家人家跑去。只见篱笆虚掩,里面烧着一堆柴火,却不见有人。李思南进去一看,却原来是个磨房,里面有风车、有石磨,还堆有许多柴草,只是没有人。正是: 
  寒夜荒村求一宿,谁知横祸又飞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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