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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楼头卖酒
狄素云正在猜疑,“黑无常鬼”又向“活判”姜熙厉声叫道:“姜熙,你也上前三步!”

既有鲍大刚前车之鉴,“活判”姜熙那敢丝毫违拗?赶紧如言起立,向前举步!

“黑无常鬼”对站在自己面前的“活判”姜熙,打量几眼,冷然问道:“孙幻影避仇隐迹,不告任何友好,却单单把你带在身边,可见得他与你的交情不错!”

“活判”姜熙不敢推托,只得据实点头答道:“我与我孙大哥,是誓同生死的刎颈之交!”

“黑无常鬼”狂笑说道:“答得好!我如今索性成全你们,让你们名符其实地,成为刎颈之交!”

“活判”姜熙闻言,不禁也是失神呆立!

但“黑无常鬼”这次对他到算略为客气,并未立下毒手,只是冷笑问道:“你听不懂么?所谓名符其实的‘刎颈之交’,就是我要派你去替你孙大哥刎颈,把他人头割掉!愿去,便赶紧执行!不愿去,便像‘毒爪虬龙’鲍大刚那般,死在我‘缩骨抽筋手法’之下!”

“黑无常鬼”的语音刚落,“铁心书生”孙幻影便接口向“活判”姜熙叫道:“姜三弟,‘勾魂令’向不容人违抗!你不要为难,赶紧取出神刀,把我这六阳魁首,割去便了!”

“活判”姜熙闻言,听出“铁心书生”孙幻影话中有话,隐蕴凶谋!因为自己练有一种极厉害的独门暗器,名为“柳叶七飞化血刀”!

这种“柳叶七飞化血刀”是由七片极薄极薄的“柳叶飞刀”,合在一片,成为一柄寻常飞刀,发时必须贯注巧妙功劲,使刀出手之际,合而不散,但到了对方身前三四尺光景,巧劲便失,飞刀蓦然由一化七,对方仓皇之下,再想闪避,自然措手不及!刀上并淬有特殊剧毒,人被打中之后,最多半盏茶时,全身骨肉,便将化作一滩脓血!

如今,“铁心书生”孙幻影叫自己取出神刀,割他首级之话,显然是暗示自己施展“柳叶七飞化血刀”,对这持有“金链骷髅”的“黑无常鬼”,蓦加袭击!

即令这“黑无常鬼”,来历可怕,功力太高,能够躲得过自己“柳叶七飞化血刀”,但“铁心书生”孙幻影也可越此机会,取出他新近练成,威力无比,仗以雄心大振,才分传“森罗帖”,准备重出江湖的“九煞尸剑”,及“菩提度厄珠”等两种奇绝暗器,随后发动,还怕这“黑无常鬼”不会去往真正的“阎罗天子”之前报到?

“活判”姜熙想到此处,心胆立壮,遂探手入怀,取出这柄看来宛若匕首的“柳叶七飞化血刀”,转身向“铁心书生”孙幻影厉声叫道:“孙大哥,你既然这等说法,‘勾魂令’又从不许人违拗,小弟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多有得罪的了!”

他是一面发话,一面缓步向“铁心书生”孙幻影,并从孙幻影的眼神之内,发现森厉凶芒,遂越发知道他的心中打算,已被自己猜对!

这种对人暗击举措,必须声色不动,发难于无法预料之中!“活判”姜熙早把“黑无常鬼”的所立位置记准,故连身都不回,只在话音刚了之际,反臂一甩,“柳叶七飞化血刀”,便化成一线寒芒,向“黑无常鬼”的胸前,电疾飞去!

“铁心书生”孙幻影果然趁着“活判”姜熙这发刀袭击对方机会,动作捷如石火电光般,右手取出一粒比核桃略大的紫色弹丸,左手取出一具莲蓬头似的黄色圆筒!

但他们心机虽深,“黑无常鬼”却心机更深!他们的动作虽快,“黑无常鬼”却动作更快!

他的动作是左手屈指一弹,右手凌空一甩!

左手屈指一弹,是弹出一股锐啸劲风,向“活判”姜熙所发“梆叶七飞化血刀”上撞去!

右手凌空一甩,是把“金链黑骷髅”甩出,化成一线金光,向“铁心书生”孙幻影的胸前飞去!

“柳叶七飞化血刀”因尚未飞到散劲分刀距离,故而被“黑无常鬼”弹指劲气击中之时,仍是一线寒芒!

但这股劲气太强,居然把七柄合在一起的薄薄飞刀,完全击碎!

“柳叶七飞化血刀”既碎,自然寒星乱飞,使静坐一旁.不敢妄动的“阴风寨主”常元庆,“追魂吊客”林小冲,异常倒霉的挨了不少,各自发出一声惨哼,便即倒地!

狄索云则真是吉人天相,有惊无险!虽然飞来不少寒星,但竟未使她受伤,最接近的一点寒星,也只把狄素云所着黑袍袍角,打穿了一个小孔!

这时,“活判”姜熙不禁呆若木鸡,并全身渐起抖颤!

“黑无常鬼”冷笑一声说道:

“脓包货,你不要怕,我今天总要留上一个活口,故而不会杀你!你且回过头去,看看你那孙大哥吧!”

“活判”姜熙听对方要留活口,答应不杀自己,这才心胆稍壮,慢慢回过头去,向“铁心书生”孙幻影注目!

孙幻影右手仍然握着紫色弹丸,左手仍然握着莲蓬形圆筒,但却坐在原地,动都不动,好像是尊庙宇之中泥塑木雕的“阎罗天子”!

但仔细注目之下,却看出孙幻影的心窝部位的衣衫之外,多了一具黑色骷髅!

换句话说,就是“黑无常鬼”适才脱手甩出的“金链黑骷髅”,恰好打中孙幻影的心窝,金链穿过胸腹,透出后背,却把“链坠黑骷髅”,留在他胸前衣衫以外!

“黑无常鬼”从所着黑袍以内取出一柄匕首,及一具软软革囊,递向“活判”姜熙,沉声说道:“姜熙,你去替我把‘铁心书生’孙幻影的人头割下,装在革囊以内,并把‘勾魂令’取回!”

“活判”姜熙虽然是一身颇为威风的“判官”打扮,但如今却比个小鬼还要可怜!战战兢兢地,接过匕首革囊,便如命割下孙幻影的人头,装在囊内,并把那条金链黑骷髅取回,拭去穿胸而过的链上血污,向“黑无常鬼”,双手捧上!

“黑无常鬼”收起“金链骷髅”,把革囊挂在腰间,手中持着那柄寒光闪闪匕首,向“阴风寨主”常元庆,及“追魂吊客”林小冲看去!

这两名绿林巨寇,不但早死,竟连全身骨肉,也均化尽,只胜下两堆黑袍,及两滩脓血!

“黑无常鬼”冷笑一声,目注“活判”姜熙问道:“姜熙,你那飞刀之上,是否淬有剧毒?”

姜熙不敢隐瞒,颤声答道:“那……那……是‘柳叶七飞化……化血刀’!”

“黑无常鬼”闻言哼了一声,缓缓说道:“你把双手伸出,不许闪躲,否则我便点你的‘五阴绝脉’!”

姜熙虽知不妙,但那敢丝毫违抗?只好紧咬钢牙,抖抖颤颤地,伸出了一双手掌!

“黑无常鬼”匕苜一挥,寒芒电落,那“活判”姜熙却发出一声凄厉绝伦的惨哼声!

姜熙的一双手掌,生生被齐腕剁落!

狄素云几乎不忍再看,暗想这“黑无常鬼”不知究竟是什么来历?眼前一般绿林巨寇,虽均被他杀光,但手段却赚过份残忍,还不知少时还要怎样对付自己?

“黑无常鬼”就在“活判”姜熙的肩头之上,拭去匕首血迹,收入怀中,向他沉声说道:“你这脓包货色,快替我滚,浓得远些!下次再若撞在我的手中,纵不杀你,还要挖掉你两只眼睛!”

姜熙闻言,自然赶紧闪动身形,电疾遁去!

“黑无常鬼”见姜熙遁去,遂走到“铁心书生”孙幻影的无头尸身之前,取起那莲蓬形圆筒,及紫色弹丸观看!

略一注视之下,“黑无常鬼”忽然失声自语叫道:“哎呀,我真想不到这是极厉害的‘九煞分尸剑’,和‘菩提度厄珠’呢!”

“黑无常鬼”的这几句话儿,不是用怪异话音说出,而是一种妙龄少女玉润珠圆的啼莺声。

这几句啼莺声,听在狄素云耳中,若非她“麻穴”被点,身不能动,几乎要吃惊得跳将起来!

因为对方杀人取头与“铁心书生”孙幻影定有深仇,会不会是自己朝夕想念,而苦于不知下落,无法找寻的同胞姊姊狄墨云呢?

狄素云正在疑思,那位“黑无常鬼”却把“九煞分尸剑”,“菩提度厄珠”收起,一面脱去身着黑袍头戴面具,一面格格娇笑说道:“我扮了半夜鬼物,如今也该做做人了!”

话音方了,狄素云眼前一亮,只见适才那“黑无常鬼”,业已变成一位长发垂腰的绝美黄衣少女!

狄素云见了这黄衣少女的绝代容光,越发认定她就是与自己从襁褓中便相离散的同胞姊妹!

但她因“哑穴”被点,这“姊姊”二字,只能在心头盘旋,却无法叫得出口!

黄衣少女姗姗莲步,走到狄素云面前,向她微笑说道:“这位仁兄,请恕我出手冒犯,使你受委屈了!”

狄素云听得心中一喜,以为对方既向自己陪话,必会替自己解开穴道,便可把所疑之事,问个清清楚楚!

谁知黄衣少女却未如她所想,只是满面春风地,继续含笑说道:“像你这等人物,性情定然高傲绝伦,今夜平白被制甚久,倘若穴道一开.必对我怒加斥责!而我脾气更坏,受不得气,可能因此成仇,应该力加避免!还请这位仁兄体谅我是对你印象不坏,才不替你解开穴道!”

狄素云听了她这番话儿,不禁心中叫苦!

黄衣少女又复笑道:“仁兄多受委屈,今夜只听我说,倘若我们真有缘份,他日再能相逢我定然闭口不言,只听你说便是!”

说到此处,坐在狄素云身畔,扬眉笑道:“仁兄大慨想不到我们并非初次相逢,我认得你就是在‘天台山’中抢走‘天台跛叟’闵家骝六根‘雷火飞龙管’,及一块‘罗公膺鼎’的身怀绝学的白衣儒生!”

狄素云好生惊讶?暗忖这黄衣少女对“天台”之事,说得丝毫不错足证确曾目睹,但自己当时怎会毫未发现他的踪迹?

这时,黄衣少女又自娇笑说道:“为了证实我的眼力,请仁兄恕我再度唐突,让我撕破你这件业已无用的装鬼袍,细看一下,到底是不是‘天台’所见的白衣俊容?”

话完,果然毫不客气地,“哧哧”几声,便把狄素云所着的黑袍撕掉!

狄素云因天性爱白,在这宽大黑袍之内,仍然穿的是一件白色儒衫!

黄衣少女目光一注,便自微笑说道:“我所料果然不差,但请仁兄不要动怒,因为你虽不能开口说话,我却猜到你必有三项问题,如今先由我代你发问,再由我自己答复!”

狄素云听得不禁暗自失笑,心忖不论这位长发垂腰的绝美黄衣少女,究竟是不是自己姊妹,她这等处处别开生面的奇特行为,也着实有趣透顶,极富吸引之力!

黄衣少女秀眉双扬,微笑说道:“我猜猜你第一项问题,必是想问我为何要对‘铁心书生’孙幻影如此处置?”

狄素云虽然无法出声,也无法点头,但却竭力从两道眼神之中,向黄衣少女表示她这种猜想,完全正确!

黄衣少女与她目光一对,便自笑道:“关于这项问题,我只能答覆一半!就是我与‘铁心书生’孙幻影之间,结有血海深仇!至于究是何等血海深仇?则请恕我固关系太大,未便相告!”

狄素云从这“血海深仇”及“关系太大”八个字儿之上,越发认定眼前的黄衣少女,就是自己的胞姊狄墨云!

黄衣少女眨眨眼皮,再向狄素云娇笑说道:“你第二项问题大概是要问我为何连杀四名江洋巨寇,手段那等狠辣,并把‘活判”姜熙,剁去双掌?”

这项问题,确实又被黄衣少女猜对,正是狄素云心中想问,而无法出口之语!

黄衣少女颇含情意地,看了狄素云两眼,继续笑道:“这个问题,根容易答覆,因为他们都是坏事做得太多的大大坏蛋!故而我才处置得那等狠辣,不单是为我自己报仇,也等于是替天行道,给他们一些报应!”

狄素云心中虽对她这论调,有些不以为然,但无法出口,加以辩斥!

黄衣少女笑道:“你第三项问题,必然是想问我的姓名来历?”

狄素云听她这样说法,遂以一种迫切心情,向黄衣少女凝视,看她怎样答覆?

黄衣少女双眉微扬,娇笑说道:“我的姓名与师门来历,向不告人,但却可以把我‘冷面仙姬’的外号告你,下次再若相逢,我叫你‘白衣俊客’,你叫我‘冷面仙姬’便了!”

说到此处,这位“冷面仙姬”的眉宇之间,突然浮现了一种淡淡幽怨,微叹一声,目光盯在狄素云的脸上,摇了摇头,缓缓说道:“我知道你一身武功不俗,人品又生得这等可爱,但可惜你火候还差,仍然打不过我!唉,可惜,可惜……”

这黄衣长发的“冷面仙姬”,一面连呼“可惜”,一面站起身形,向狄素云微微挥手,宛若月下幽灵似地,冉冉飘飘,隐没在林木之内!

狄素云怅然瞩目,眼看着这位八九成是自己渴欲相寻的胞姊狄墨云,飘飘走去,隐入深林,心头在茫茫之中,又加了一层疑惑!

这层疑惑就是那黄衣长发的“冷面仙姬”,在临别去前,口中喃喃连呼的可惜,可惜……

因为无论何人,只有可惜自己的武功火候,难胜别人!但这“冷面仙姬”,却为何一反常态,认为自己武功火候尚差,打不过她,而神色幽怨地,连呼“可惜”?

但沉思未了,她的心头疑惑,却已转变成莫大惊急!

狄素云惊急的是“冷面仙姬”业已走去,这“湖心鬼岛”之上,只胜下自己一个“哑麻”两穴被点,身不能动,口不能言之人,岂非要活活渴饿而死?

她越想越怕,越想越急,不禁急得叫了一声“哎呀”!

狄素云口不能言,这声“哎呀”,本是心中暗叹,但谁料不知不觉间,喉音已复,“哎呀”两字,“自冲”而出!

狄素云适才由疑转惊,如今再复由惊转喜,暗想自己既能言,便应该身也能动才对!

她一面转念,一面拭探着站起身形!

果然,“哑麻”二穴早解,能够霍然起立!

狄素云真气提处,运用“传音及远”神功,接连高声叫道:“姊姊……姊姊……”

夜寂寂,月茫茫,听不见丝毫回答!

狄素云含着满眼眶的泪珠,纵身赶出深林,到了岛边,只见水云如雾,密罩“鄱阳”,除了自己来时所乘舟船以外,哪里还看得见半点人影船影?

好容易骨肉相聚,偏偏又未交片语,又是姊妹分离,狄素云不禁心头一酸,泪落如雨!

但伊人早杳,伤心何益,狄素云默然流泪片刻以后,便仍上了来时所乘船只,厚赏舟子,续游“鄱阳”,期望能再与那“冷面仙姬”相遇,探她到底是不是与自己自幼分离的同胞姊姊。

数日烟波,一无所获,狄素云只好于“鄱阳”西岸下船,仍按原计划,入湘以赴龙三公子之约!

时间犹宽裕,狄素云从容流览,到处登临,并在遇上江湖人物之际,有所探听!

她一来是听“十大寇”中仅余的一名杀母深仇“万毒仙翁”朱一飞的踪迹下落,二来是探听自己在“鄱阳鬼岛”所闻“纸钱灰指甲,金链黑骷髅,令到如人到,江湖鬼见愁”等四句歌谣之内的“勾魂双令”,到底代表了什么人物。

她问起“万毒仙翁”朱一飞踪迹,那般江湖人物,尚只摇头笑说不知,但一提“勾魂双令”,对方均是悚然变色地,半语不答,匆匆别去!

不仅一处如此,居然处处如此,故而狄素云走了不少路儿,也整了不少闷气!

但她在气闷之中,却也颇为惊心,惊心那“但看令到如人到,能令江湖鬼见愁”的“勾魂双令”,真蕴有震慑江湖的威风杀气!

时光到了五月初三,地点也到了江西湖南交界的“幕阜山”境。

眼前是“幕阜山”脚的一个尚称热闹镇市。

狄素云心中微闷,不愿再赶夜路,遂在这镇市之上,寻下一家干净旅店投宿,并命店家准备几色酒菜,自斟自饮。

她方自举杯,店小二忽然走来,垂手陪笑说道:“相公,小店恰好住有一位弹唱双绝的年轻貌美姑娘,要不要叫她过来,唱上一曲,替相公侑酒!”

狄素云想起龙三公子“拥妓时登白玉楼”之语,不禁豪情顿发,赏了店小二一两白银,命他把那歌妓,带到自己房中。

片刻过后,帘栊一起,走进了一位绝色佳人!

这位姑娘,年华约有双十,青衣一袭,怀抱琵琶,容貌如仙,肌肤如玉,确是一位人见人怜的美人胎子!

狄素云暗吃一惊,心忖想不到在这小小市镇之上,还有身具如此姿色气质的风尘人物?

因这青衣美女,是独自走进房门,并无他人陪来,狄素云遂指着桌边的一张空椅,含笑说道:“姑娘请坐!”

青衣美女放下琵琶,敛衽称谢,并伸出纤纤玉手,替狄素云斟了一杯酒儿,轻启珠唇,慢吐驾声地,流波含笑问道:“相公尊姓上名,怎样称谓?”

狄素云微笑答道:“我叫狄素云,姑娘你呢?”

青衣美女幽幽一叹说道:“风尘卖笑,玷辱祖先,贱妾已不愿再提姓名,狄相公便叫我‘十三娘’吧!”

狄素云闻言笑道:“这‘十三娘’三字何来?难道姑娘会在兄弟姊妹中,排行第十三么?”

青衣美女眼眶微红,摇头答道:“贱妾幼失怙恃,独孤一身,那里来的兄弟姊妹?这‘十三娘’三字,只是取意于白香山‘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的两句诗儿而已!”

狄素云一来因同是女儿,惺惺相惜,二来见这“十三娘”不仅仙姿玉质,连吐属亦极为高尚!如今既被自己勾动愁肠,暗伤身世,遂想对她略为安慰地,秀眉双扬,含笑说道:“十三娘大概要比我大上两岁,你莫要自伤孤独,我把你认作姊姊如何?”

“十三娘”想不到狄素云竟有此话?“哟”了一声,又惊又喜,连连摇手地娇笑说道:“狄相公,你这句玩笑话儿,可要折煞我了!”

狄素云微笑说道:“姊姊不要以为我是巧言相悦,向你取笑,白香山说得好:‘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何况姊姊绝代仙姿定非风尘俗女,尚不知道你肯否订交,看不看得起我狄素云呢?”

“十三娘”静静听完,秋波微注,看了狄素云几眼,满面感激神色地,点了点头,嫣然笑道:“既蒙狄相公,如此垂爱不弃,我杜……”

狄素云因这位“十三娘”,气质迥异俗女,心中早有所疑,故在闻盲之下,赶紧接口笑道:“姊姊是姓杜么?”

“十三娘”讶然一笑,扬眉问道:“狄相公,你怎么了?这个‘杜’字,好像并没有什么值得惊奇之处!”

狄素云此时已对这十三娘的来历,猜出八九分,遂饮了半杯酒儿,看着她那如花娇靥,含笑说道:“小弟惊奇的是我在一见姊姊之下,就觉得你应该姓杜,结果是果然姓杜!”

杜十三娘越发惊奇笑道:“狄相公,你越说越奇,怎会觉得我应该姓杜呢?杜少陵,杜牧之是诗人,杜如晦,杜君卿是名相,都与我这风尘贱妓,毫不相干,算来只有啼血杜鹃,或许会略似我的凄景身世?”

狄素云笑道:“杜少陵,杜牧之,杜如晦,杜君卿,以及催归‘杜宇鸟’,似血‘杜鹃花’等,都与姊姊无甚太大关系。但姊姊却忘了一个与你关系极重的人了!”

说到此处,目光如电地,凝注在杜十三娘脸上,曼声吟道:“高髻云髫宫样妆,春风一曲杜韦娘,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苏州刺史肠!”

杜十三娘听他吟完这一首唐人刘禹锡小诗,方自“哦”了一声,向狄素云流波微笑说道:“原来狄相公是把我与唐代名妓杜韦娘,发生联想!”

狄素云索性单刀直入地,秀眉双轩,朗声笑道:“杜韦娘那里会比得上姊姊这等仙露风华,明珠光采?故用小弟看来,姊姊不是杜韦娘,而应该是赛韦娘呢!”

“赛韦娘”三字,听得杜十三娘从一双妙目之内,闪射出隐饰已久的异样精芒,脸上神情也似笑非笑地,朱唇微启,意欲发话。

狄素云不等她开言,便即离席而起,向这杜十三娘深深一揖,含笑说道:“玉指神针,三湘名满,琵琶一曲,到处飞绵!倘若小弟眼力不差,姊姊应该是誉重江湖的‘神针玉指赛韦娘,杜飞绵杜女侠了!”

杜飞绵见来历已被狄素云看破,只好直认不讳地,点头笑道:“我是杜飞绵,但不知狄兄是从何处得知我这庸俗名号?”

狄素云因早就有意促成这位“神针玉指赛韦娘”杜飞绵,与盟兄龙三公子间的一段良缘!如今既遇其人,遂想略为试探她贞淫情性,一面移座靠近杜飞绵,一面含笑说道:“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何人不识君?小弟从武林友好口中,久仰姊姊芳名,今日在此相逢,委实是三生缘订!”

杜飞绵见狄素云话意分外温柔,举动也渐对自己亲热,目光中更仿佛喷射出如火情思!不禁娇躯一颤,柳眉微蹙,伸手取了桌上琵琶,笑声说道:“狄兄,你是否要听我一曲琵琶?杜飞绵愿将薄技酬知已!”

狄素云摇头笑道:“杜姊姊,眼前既不是当阳江头,小弟又不是香山司马,何必听甚琶琶?姊姊适才有‘名属教坊第一部’之语,则如此良宵,岂容辜负?狄素云要学‘五陵年少争缠头’了!”

这句“要学五陵年少争缠头”之语,听得杜飞绵双颊生红,见狄素云的一张俊脸,几乎要偎到自己腮边,遂把座椅移后半步,嗫嚅说道:“狄兄,请庄重一些,我……我……”

狄素云闻言,故作不悦地,脸色微沉,接口说道:“杜姊姊,你隐迹风尘,阅人定多,难道单单看不起小弟狄素云么?”

杜飞绵听了“阅人定多”四字,不禁颊上红得发烧地,螓首微垂,用一种低得不能再低的羞涩语音答道:“狄兄,请莫见怪!我不是看不起你,只因杜飞绵虽然混迹风尘,但却洁玉自守,只卖艺而不卖身!”

狄素云装作大为失望地,“呀”了一声,跌坐椅中,满面颓然神色!

她是易钗而弁,女扮男装,看来比龙三公子还要风流俊逸几分。自使杜飞绵对她影响极佳!在见了狄素云如此失望神情,遂闭觉过意不去地,欲加安慰笑道:“狄兄……”

一声“狄兄”才出,狄素云便神色一正,抱掌说道:“杜姊姊,你虽然藏蕤自守,白壁无瑕,不容狄素云随意亲近!但总应该许我百辆迎门,明媒正娶!”

杜飞绵心神微定,向狄素云投过两道充满感激,而略含歉意的眼光,嫣然一笑说道:“多谢狄兄对我不加嫌弃,这等垂爱留情。但可否等杜飞绵唱完一曲以后,再复商量此事?”

狄素云猜出杜飞绵不便正面作答,要想因歌示意,遂点头笑道:“杜姊姊请作清歌,狄素云愿闻雅奏!”

杜飞绵手抱琵琶,“丁冬”“丁冬”地,先自略为调音,然后便拨动四弦,轻启珠喉唱道:“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妾家高楼连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歌声一了,四弦亦默,杜飞绵含笑目注狄素云,玉颊上羞喜尽祛,换虞了满面湛湛神色!

狄素云故意木然有顷,举杯饮尽美酒,向杜飞绵默然一笑,缓缓问道:“杜姊姊,你已经有了意中人么?”

杜飞绵毫不羞涩地,点头笑道:“狄兄猜得不错,我们颇为投缘,只是相逢恨晚!”

狄素云双眉一挑,摇头说道:“杜姊姊,你不要骗我,你若真有意中人,应该并驰江湖,相偕啸傲!为何还要琵琶卖笑,独涠风尘?”

杜飞绵娇笑说道:“狄兄问得有理,但我决非骗你!只因我先师精于风鉴,相出我天生命薄,注定身为人妾,否则定遭横死,并会克夫!故而我虽有意中情郎,却要等他先娶了元配夫人以后,才能够委身相就!如今只好独嚼相思,游戏风尘,但必须严守分寸,为他保持清白!”

狄素云听得失笑说道:“杜姊姊,你真相信这种虚无飘渺星卜风鉴之言么?”

杜飞绵点头正色说道:“这不是寻常星卜风鉴之言,我先师有‘紫微神数’,向来毫无差错!”

狄素云叹了一口气道:“杜姊姊既然这样说法,我只好相信你了!但可不可以请你把你那意中人儿的姓名外号,告诉我呢?”

杜飞绵微笑答道:“他有姓,有外号,却没有名儿,向来是以排行为称,叫做‘风流游龙’龙三公子!”

狄素云长叹一声,目注杜飞绵,装出若不胜情地,摇头苦笑!

杜飞绵想对她略加劝慰,刚唤了一声“狄兄”,狄素云便已向她摇手叹道:“杜姊姊,你不必对我再加安慰!使君虽无妇,罗敷已有夫,相逢恨太晚,还我双明珠,这是多么令人肠断之事!不是江州白司马,凄然我亦湿青衫,狄素云只有自怨缘悭,妒煞那位‘风流游龙’龙三公子的了!”

杜飞绵无话可说,只好脸色一正,手抱琵琶,盈盈起立,向狄素云敛衽为礼,转身退出室外。

狄素云装做呆在椅中,也不相送,但等杜飞绵人影消失以后,却秀眉双挑地,微笑自语说道:“可人儿,这位‘神针玉指赛韦娘’杜飞绵,真是一位出于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可人儿,我定要玉成此事,不让我三哥错过下这段大好姻缘!”

一面自语,一面寻出龙三公子赠送自己的那粒“魏武宝珠”,藏在袖中,缓步向杜飞绵所居的一间小室走去。

但杜飞绵似乎猜到狄素云不肯死心,必会来相缠,竟毫未停留地,业已离开旅店。

杜飞绵既走,狄素云遂觉意兴阑珊,唤来店家,付了酒饭费用,想乘夜入山独自踏月!

她是顺着一条山径,漫无目的地,西向缓步而行,但约莫走出三四里路,突然遇上岔事!

山径之中,有人用白色粉末,洒出了四个大字,写的是“请君止步”!

这“请君止步”四字,自然不一定是为了狄素云而书,但狄素云因山径上别无他人,遂也就恰如所讲地愕然止步!

地方一止步,半空中怪笑连声,由排云峭壁之间,纵落了两条异常娇捷人影!

狄素云目光微注,不禁喜上心头!

因为所纵落的两人之中,竟有一人是自己与龙三公子苦寻未获的“天台跛叟”闵家骝!

另外一人,则是一位须发如银,身材高大的微驼老叟!

狄素云目注闵家骝,冷然问道:“闵家骝,你居然还敢见我?”

闵家骝狂笑说道:“我为什么不敢见你?”

狄素云“哼”了一声,伸手说道:“你在‘鹰愁寨’中,所抢走的两粒珠儿何在?赶快拿来还我!”

闵家骝苦笑答道:“终朝打雁之人,有时真会被雁儿啄了眼去!我刚把那两粒宝珠弄到手中,展眼间却又被人偷走!”

狄素云怒道:“谁信你这种鬼话?”

闵家骝扬眉一笑,也向狄素云伸手说道:“信不信由你,但你不能光向我要东西,也应该把我的东西,还给我吧!”

狄素云惑然问道:“我有什么东西,应该还你?”

闵家骝狞笑说道:“你在‘天台山’中,趁我与黑煞头陀,相斗之际,偷走我六根‘雷火飞龙管’,及一块‘罗公鼎腹’,难道就不应该还我?”

狄素云“哦”了一声,冷笑说道:“雷火飞龙管是极为霸道之物,我怎肯还给你这等绝世凶人,助纣为虐!”

闵家骝叹了一口气道:“那六根‘雷火飞龙管’便算我送你之物,也无所谓,但‘罗公鼎腹’,却是非还不可!”

狄素云笑道:“你这跛足老头,何必这等装腔作势?你难道以为我还不知道那‘罗公鼎腹’只是一块假货么?”

闵家骝冷然答道:“你怎么知道是块假货?”

狄素云微笑答道:“鼎腹所镌古篆,只是一篇短短古文,并非武学真言,自然那是假货,我早已把它抛落深潭之下!”

闵家骝听得神色一震,周身微颤,但却竭力保持镇静,仿佛不甚关心似地,向狄素云随口问道:“你记不记得那鼎腹所镌古篆,是篇什么古文?及把它摔在何处?”

狄素云冷眼旁观,心如意镜,竟从‘天台跛叟’闵家骝口中,听出了两点事儿。

第一点是闵家骝本人定然不识古篆,又不敢将“罗公鼎腹”这等希世奇宝示入,故而尚不知道鼎腹所镌,是些什么文字!

第二点是从闵家骝的神情语气看来,那块已被自己抛去,镌有唐人“陋室铭”的“罗公鼎腹”可能仍有价值,不是假货!

狄素云有见于此,遂不肯对“天台跛叟”闵家骝告以实言,故意胡扯说道:“你久居‘天台’有‘天台跛叟’之号,总该知道‘天台山’中,有一片鹅毛沉底的百丈寒潭!”

闵家骝听得脸色铁青地,点头说道:“我知道你所说鹅毛沉底的百丈寒潭,是水色如墨,漩涡无数的‘墨龙潭’!”

狄素云轩眉笑道:“我因识得古篆,知道鼎腹是假,遂一怒之下,把它掉落在‘天台山墨龙潭’内!”

闵家骝“哼”了一声,竭力保持神色平静,缓缓问道:“你记不记得鼎腹所镌,是篇什么短短古文?”

狄素云这时已知自己所抛鼎腹,多半是真,遂毫不考虑地,应声答道:“那是唐人李白所作的‘春夜宴桃李园序’,你一再迫问此事,是何用意?”

闵家骝微微一笑,目光侧顾须发如银的驼背老人,驼背老人遂自怀中取出一只小小金匣,向狄素云双手递过。

犹素云讶然问道:“这是何意?”

闵家骝笑道:“你只要打开这只金匣,便知道我为何向你追问鼎腹所镌,是什么文字之故?”

狄素云好奇心切,遂接过金匣,打开观看!

谁知匣中竟空无一物?但匣盏才开,便觉有片淡淡香味,刺入鼻内!

狄素云知道不妙,要想屏止气息,却已不及!只觉头脑昏昏,颓然晕倒。

闵家骝骈指点了狄素云穴道,才请驼背老人用解药把她救醒!

狄素云神智一复,知道自己空有一身绝学,竟在“鄱阳鬼岛”以后,再度遭人暗算,不觉羞愤万状!

闵家骝向她冷笑说道:“你这小贼,简直瞎了狗眼!我闽家骝做事,向来虚者实之,实者虚之,被你偷走的‘罗公鼎腹’,是真正武林异宝!被那‘冷面仙姬’倚仗‘金链黑骷髅’信物,恃强逼索而去的‘罗公鼎腹’,才是膺品假货!”

狄素云闻言,这才知道难怪自己把她认成同胞姊姊的那位“冷面仙姬”,说是曾于“天台山”中,见过自己,原来她在自己取走似假实真的“罗公鼎腹”之后,也曾向“天台跛叟”闵家骝,逼取了一块似真实假的“罗公鼎腹”!

闵家骝向他看了几眼,又自扬眉狂笑说道:“如今那块武林异宝‘罗公鼎腹’虽然被你这无知小贼,摔下鹅毛沉底的百丈寒潭,但我偏偏在‘鹰愁寨’内,弄到‘避水’‘避火’两粒宝珠,依然可以直下‘墨龙潭’,取回失宝!”

说完,遂自怀中取出那两粒曾令“鹰愁”群寇,为之艳羡的“魏武双珠”,托在掌上!

狄素云因深知“魏武双珠”之内,只有“祛毒宝珠”是真,闵家骝掌中的“避水宝珠”及“避火宝珠”全是假货!故而闻言之下,不禁心头窃笑,晴忖倘若仗恃宝珠,胆敢潜入“墨龙潭”,则非死在那鹅毛沉底的无数漩涡之内不可!

这时,那位一直未曾开过口的须发如银驼背老人,忽向“天台跛叟”闵家骝冷冷问道:“贤弟,你真相信他会把那‘罗公鼎腹’摔下‘墨龙潭’么?”

闵家骝点头笑道:“那块鼎腹不小,他分明未曾带在身边,大概不是说谎话。但大哥既然起疑,我就仔细搜他一搜也好!”

话完,便自走向狄素云,意欲在她身边,仔细搜索!

但闵家骝才一举步,忽然惨哼半声,便自身躯乱颤,摇摇欲倒。

须发如银的驼背老人见状,竟不顾闵家骝的死活,只在他手中抢了“魏武双珠”以一种极为灵奇迅疾的轻功身法,如飞遁走!

狄素云大为惊奇,暗忖这是何人,竟会在极端危急之间,教了自己?

她正在惊奇之际,突自大堆嵯峨怪石之后,缓步走出了一位怀抱琵琶的绝色佳人!

狄素云见来人竟是“神针玉指”杜飞绵,遂恍然悟出“天台跛叟”闵家骝,定是被杜飞绵的神针所制!

杜飞绵婷婷袅袅地,走到狄素云面前,向他微笑说道:“狄兄,你大概想不到你心目中的‘三湘侠妓,杜飞绵,却是一名独行女盗!我在旅店中,本想向你下手,却因你垂爱甚深,才不好意思翻脸为敌!如今你是被人所制,我临危相救,向你取些报酬,总不能算是起火打劫吧?”

狄素云听了她这番话,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杜飞绵妙目流波,又自笑道:“我方才听得对方怀疑狄兄身上藏有一块‘罗公鼎腹’,这种武林异宝,人人艳羡垂涎,杜飞绵也有问鼎之心,只好略为得罪狄兄的了!”

话完,便动手在狄素云身上,细加搜索!

不搜还好,杜飞绵才一动手搜索,便发现这位俊逸无俦的白衣秀士身上,竟有与自己相似之处!

她惊奇得缩手不迭,对狄素云凝视有顷,然后再度伸手,把她头上所戴儒巾揭去!

儒巾一揭,青丝满头,现出了狄素云女孩儿家的本来面目!

杜飞绵柳盾微枕,看着狄素云微笑说道:“狄姑娘,原来你与我一样都是红妆女子,杜飞绵到有点后悔才未曾灭烛留髡,与你卿卿我我,否则,倒看你这银样蜡枪头的西贝相公,对我怎生打发?”

狄素云听得好不赧然,慢说穴道被制,无法开口,就算能够说话.也不知应该说些什么是好?

杜飞绵微叹一声,含笑又道:“狄姑娘,你男装时的那等英挺俊拔,蕴藉风流几乎使我为之意乱情迷,忘了龙三公子!如今恢复了女孩儿家面目的这等花容月貌,国色天香,又使我自惭形秽,更添敬爱之感!我们之间的相识,既颇微妙,便不妨在妙上添妙,我要去找龙三,叫他向你求婚,然后杜飞绵甘居侧室,彼此岂非成了永世相偕的一床三好?”

狄素云想不到杜飞绵竟会有这种想法?不禁羞起心头!晕生双颊!

杜飞绵神色一正,继续说道:“狄姑娘,我久走江湖,尚称识人,看出你身怀武林罕见的绝世神功,但如今身受人制,却是有所疏忽,戒心不够!若非我感你垂爱盛意,暗中相随,用‘飞芒神针’,加以援手,试想在闵家骝等发现你是女儿身后,会成为一种什么样的不堪想像局面?故而杜飞绵奉劝姑娘,在这寸寸布满危机的险恶江湖之中,任凭你武学再高,也要随时随地,提高警觉,方免有所陨越!龙三公子仗剑江湖,啸傲八荒,找他并不容易,我们如今一别,恐怕要到‘峨嵋金顶争金鼎’的明年八月中秋,再复在群雄会上,相见的了!”

话完,伸手替狄素云戴好儒巾,并略按穴道,便自含笑挥手,飘然而去!

狄素云略一运行真气,发觉流畅无碍以后,杜飞绵业已走得无踪无影!

再看“天台跛叟”闵家骝时,却见他是被三根极小极细的“飞芒神针”,打中眉心要害,早就气绝死去!

狄素云动手掘坑,草草掩埋了闵家骝,便自继续西行,往“湖南”境内走去!

但心头情绪,却甚为复杂!

她思绪如云之中,最主要的三种情绪,是极为羞愧,万分惊奇,与异常尴尬!

极为羞愧的是自己虽为恩师“玉剑观音”空明师太的心爱传人,却在“鄱阳鬼岛”,及这“幕阜山”中,两度遭人暗算!尤其是适才更为惊险,若非杜飞绵施展“飞芒神针”,杀死闵家骝,吓走驼背白发老叟,则自己真可能被这两名江洋巨寇,辱及女儿清白,丧尽师门盛誉!

万分惊奇的是那块上镌唐人刘禹锡“陋室铭”的“罗公鼎腹”,竟属真货?既被自己抛落“天台山”中,与龙三公子初次相逢处的那潭清泉之内,则大可索性不去理它,且等明年中秋,参与“峨嵋金顶大会”看其余三块鼎腹,三只鼎足,及两只鼎耳,究竟落在谁的手中以后,再作适当处置!免得带在身边,会为它到处生事,添了许多无谓烦恼!

异常尴尬的是“神针玉指赛韦娘”杜飞绵,在发现自己女孩儿家本相以后,竟有与自己同事一夫之念?但愿找不着龙三公子,否则岂不尴尬异常,使自己与龙三公子间的金兰盟约,都不便再复继续!

狄素云心事既然如此复杂,遂无兴再到处登临,竟于五月初九,便赶到了“洞庭湖”畔!

到了“洞庭湖”,自然免不了去往号称为天下第一名楼的“岳阳楼”上小酌,眺览四周风物!

但约期是五月十七,如今才五月初九,早了八天之多,“岳阳楼”上,哪里会有龙三公子踪迹?

狄素云独自擎杯,一面凭栏展眺,一面也欣赏古住今来墨客骚人等在这“岳阳楼”上,所留题的诗词联语之属!

最引得她注目欣赏的,是一副长联,上下楹分书着:

“一楼何奇,杜少陵五盲绝句,范希文两字关心,腾子京百废俱兴,吕纯阳三过必醉,诗耶?儒耶?吏耶?仙耶?前不见古人,使我怆然泪下!

诸君试看,洞庭湖南极潇湘,扬子江北通巫峡,巴陵山西来爽气,岳州城东道严疆,潴者!流者!峙者!镇者!此中有真意,问谁领会得来?”

狄素云仔细看完,失声赞道:“史实风光,文情两美,硬语盘空,起结尤绝!这副长联,的属联中杰作!”

她语音方了,忽然听得身边有一个苍老口音,笑声叫道:“相公,我老花子虽然流落在乞讨之中,但因早年喝过一些墨水,遂也颇为喜爱这名山胜地的联对涛词!并因性爱对联,每到一处便择佳诵记,直到如今,业已记下了一千三百六十四副之多。

狄素云闻声侧顾见向自己发话之人,是个衣衫虽褴褛,但并不肮脏,神情更高朗绝俗的老年乞丐!

她看出对方是位风尘异人,遂一面伸手让坐,一面含笑说道:“老人家这能记普天之下的胜景名联,竟达一千三百六十四副之语,有些夸大了吧?”

老花子摇头笑道:“绝不夸大,相公倘若不信,无妨考我,但为了提高兴趣,必须先订个赏罚条件!我答得出时,相公赏我三杯,答不出时……”

狄素云对这老花子有意结交,知他天生海量,意在饮酒,遂不等对方话完,便自接笑道:“老人家若是答不出时,我要罚你三杯!”

话完,并吩咐酒保,添上两色酒菜,及十斤美酒!

老花子大喜说道:“相公真是一位知情识趣的妙人儿,这样一来,我无论获赏获罚,都有酒喝,大可背诵名联三百副,开怀醉倒岳阳楼了。”

狄素云不信他真有如此博闻,遂有意略加试探,斟了三杯美酒,摆在老花子面前,含笑说道:“武昌黄鹤楼头,联语颇多,其中有位李联芳所作,老人家能记得么?”

老花子毫未思索地,应声吟道:“数千年胜迹,旷世传来,看凤凰孤岫,鹦鹉芳州,黄鹄渔矶,晴川杰阁,好个春花秋月,只落得胜水残山,极目古今愁,是何时崔灏题诗,青莲搁笔?

一万里长江,几人淘尽?望汉口斜阳,庭湖远浦,潇湘夜雨,云梦朝霞,许多酒兴诗情,仅留下苍烟晚照,放怀天地窄,都付与笛声缥缈,鹤影翩跹!”

吟完,饮尽三杯,向狄素云含笑说道:“相公,我大概背得不错,这三杯算是赏酒!”

狄素云见他应答如流,不禁好生仰佩,立意再试一次,扬眉问道:“老人家记不记得‘采石矶太白楼’上,有副黄琴士所作名联?”

老花子依然应声笑道:“侍金銮,谪夜郎,他心中有何得失穷通?但随遇而安,说什么仙?说什么狂?说什么文章声价?上下数千年,只有楚屈平,汉曼倩,晋陶渊明,能仿佛一人胸次!

踞危矶,俯长江,这眼前更觉天空海阔!试凭栏远望,不可无诗!不可无酒!不可无奇谈快论!流连四五日,岂惟牛渚月,白云,青山烟雨,都收来百尺楼头!”

吟完,大笑说道:“相公,你不要再考我了!因为这‘岳阳楼’头,景色虽佳,酒却并非上上之质,倘若喝得太多,会头痛呢!”

狄素云闻言,猛然想起石老人曾经送给自己一小葫芦称为“百花之精”的“猴儿药酒”,遂自怀中取出,向老花子微笑说道:“老人家,我考不倒你,不太服气,还想再考你最后一次!你若嫌这‘岳阳楼’头的酒质欠佳,我倒有法儿化腐朽为神奇呢!”

一面说话,一面打开葫芦,向那十斤酒中,滴了几滴!

老花子嗅得酒香,几乎惊喜得从座中跳了起来,瞠目扬眉问道:“相公,你这小葫芦中,是什么仙家妙药?怎么滴了两三滴后,便使这十斤俗酒,变成具有罕世难得‘猴儿酒’的芳香气味了呢?”

狄素云笑道:“老人家不必多问,且再让我考上一次!反正无论是赏是罚,总会有这奇香美酒可饮!”

老花子点头笑道:“请考,请考!”

狄素云目光一闪,缓缓问道:“北岳恒山‘紫盖峰’腰,有座‘宝相庵’庵中‘观音殿’上,悬着一副对联,老人家知不知道所书何语?”

老花子目中忽现奇光,向狄素云仔细盯了两眼,未答所问地,扬眉笑道:“相公尊姓上名?”

狄素云笑道:

“我叫狄素云,老人家怎么不答我所问了呢?”

老花子摇头叹道:“狄相公委实厉害,‘恒山紫盖峰’腰的‘宝相庵’,是被当世武林白道人物,尊为圣尼的‘玉剑观音’空明师太的修真养性之处!任何男子,均不许妄进庵门,却叫我老花子怎能知道那‘观音殿’上所悬联语,是写些什么?”

狄素云斟了三杯酒儿递过,向老花子含笑说道:“老人家总算是饮了我三杯罚酒!”

老花子举杯饮尽,咂咂嘴唇,失声赞叹说道:“难得,难得,这十斤俗酒,真变成我生平仅仅尝过一次的绝世美味‘猴儿酒’了!”

狄素云扬眉笑道:“老人家既爱此酒,尽管畅饮,倘若舍不得一次饮尽,狄素云吩咐酒家,准备一只大葫芦,让老人家把余酒带走!”

老花子大喜说道:“狄相公,你既然如此慷慨,我老花子也要送你一件东西,以为答报!”

狄素云刚想推谢,但目光注处,脸上忽现奇诧神色!

原来,这老花子竟从怀中取出两只不圆不扁连环相扣,并满镌古篆的黝黑奇形钢圈,递向自己!

狄素云接过钢圈,略一把玩,也未细看圈上所镌古篆,便自揣入怀中,向老花子笑道:“老人家所赐之物,狄素云自当拜受珍藏,但不知道这两只连环钢圈,是一种奇妙兵刃?还是……”

老花子摇手笑道:“这东西没有名称,狄相公把它当作古董珍藏?把它当作辟邪之物,随身佩带?抑或当作‘鸳鸯扣’,‘两相环’等兵刃使用?均无不可!”

狄素云抱拳笑道:“老人家风尘奇侠,江湖异人,狄素云既然有幸拜识尊颜,理应请示名号,老人家愿否见告?”

老花子微笑答道:“我叫上官智,大约在数十年前,江湖人物曾经送了我一个外号,叫做‘游仙酒丐’!”

狄素云“哎呀”一声,正待站起身形,却被这“游仙酒丐”上官智伸手相拦,含笑问道:“狄相公,你忽然又对我客套则甚?”

狄素云笑道:“老人家是‘风尘双异’,号称‘乾坤一丐’罗九公罗老前辈的师兄,侠踪难现江湖,狄素云钦慕已久,师门中又有渊源,怎不应执后辈之礼?”

“游仙酒丐”上官智向“岳阳楼”下,远远看了一眼,双眉连轩,向狄素云含笑说道:“狄相公,我的对头来了,必须躲他一躲,只好向你告辞!你对我所送的那两只‘连环钢圈’,无妨时常把玩,但不可令旁人细看!”

狄素云闻言,遂又自怀中取出那对连环钢圈,仔细注目,方看出其中一只钢圈上所携古篆,并非字迹,而是六十四个手舞足蹈人形!

但另外一只钢圈下所镌古篆,不仅是字,并是一篇古文,更很奇巧无伦地,恰是自己向那业已死去的“天台跛叟”闵家骝,曾经信口捏造,说是镌在抛落“天台山墨龙潭”那块“罗公鼎腹”之上的“春夜宴桃李园序”!

狄素云虽然不知这只镌着“春夜宴桃李园序”古文的钢圈,有何妙用?但却看出另一只钢圈上所镌的六十四个手舞足蹈人形,是种神奇武学!

她在万分高兴之下,正待吐露师门来历,及真实身份,以后辈之礼,向这宛若神龙隐现,踪迹久绝江湖的“游仙酒丐”上官智,深深致谢!却未料到上官智已在自己对连环钢圈注视之际,悄然离去!

狄素云见这位与自己师门中颇有渊源的前辈奇侠已走,不禁秀眉微蹙!

酒家恰在此时,取了一只大酒葫芦走来,向狄素云陪笑说道:“相公是不是要把这十斤美酒,用葫芦装起,送给那位老爷子么?”

狄素云闻言一喜,赶紧点头笑道:“正是如此,那位老人家今在何处?”

酒家笑道:“那位老爷子说是不愿和什么老对头见面,业已走去,吩咐用葫芦把酒装好,存放楼上,他会随时来取!”

狄素云微微一笑,付了酒资,欲再坐看斜阳西坠以后,便即离去,买舟游湖,饱览洞庭夜色!

这时“岳阳楼”下忽然走上一位枯瘦得异乎常人,神情更又冷傲到了极处的灰衣老叟!

狄素云一眼便即看出这是一位身怀绝技的武林异人,并想起“游仙酒丐”上官智所说“老对头”之语,遂颇为机警地,又复把那两只连环钢圈,揣进怀内!

今日“岳阳楼”上,不知为何竟无甚游人酒客,只有狄素云,刚来的灰衣老叟,以及另外一位坐得距离狄素云颇远,独自举杯,四五十岁的蓝衫儒士!

灰衣老叟才一上楼,用鼻微嗅,便向酒家说道:“酒家,你们这‘岳阳楼’上的酒儿香味,着实不错,替我来上十斤,并准备几包可口酒莱!”

酒家“喏喏”连声,立即送上这灰衣老叟所需酒菜!

灰衣老叟就在狄素云邻桌坐下,也自远眺“洞庭湖”上,变幻极美的黄昏景色!

但他举杯就唇,刚刚饮了一口酒儿,便勃然变色地,叫过酒家,沉声问道:“我上楼之际,分明嗅得有绝世酒香,你们却为何给我饮此俗酒?难道怕我付不起酒资么?”

酒家莫明其妙,方自惶然,狄素云却已猜出其中缘故,一抱双拳,向这灰衣老皇,含笑叫道:“这位老人家莫要动怒,方才那异常酒香,是在下私人之物,不是这‘岳阳楼’上的酒家所有!”

灰衣老叟“哦”了一声,冷冷说道:“那奇香美酒,既是你私人之物,能不能卖我几杯,我给你十两银子!”

他虽在说话,但目光却仍远注洞庭烟波,对于狄素云连看都不曾看上一眼!

狄素云嫌这灰衣老叟,过于冷傲,遂“哼”了一声,扬眉说道:“老人家的十两纹银,为数不少,大可以之周济贫民,积些慈功善德,何必用来买酒?’灰衣老叟听出狄素云语含讥刺,这才缓缓回头,向她看了一眼!

这一眼,看得双方都自吃了一惊!

狄素云吃惊的是这灰衣老叟的两道目光中,所含森冷狠毒的程度之深,乃是自己游侠江湖以来,初次见到!

灰衣老叟吃惊的是这向自己出语讥刺的白衣少年,竟是一位如此英挺秀美的潇洒出尘人物!

双方目光一对,灰衣老叟居然收敛了冷傲神情,从那张枯瘦得异乎常人的脸庞以上,现出一丝笑容,向狄素云缓缓说道:“小哥儿,我老头儿走遍天下名山大川,所积慈功善德,不可胜数,那里还用得着以银钱周济贫民?故而还是请你卖给我几杯美酒,倘若嫌少?我便再加上一些!”

狄素云微笑说道:“坐对名湖,宜有美厝,老人家既具刘伶之好,在下便奉赠一些……”

灰衣老叟不等狄素云话完,便自摇手说道:“萍水相逢,谁要你送?我一定要买,因为我老头子生平决不愿接受旁人的半丝小惠!”

狄素云被这怪老头儿,勾起了少年傲气,双眉一挑,摇手笑道:“人各有志,不能相强!老人家既然不愿受人点滴之惠,在下也鄙视金银之气!”

灰衣老叟闻言,不仅未曾动怒,脸上反到笑容更添地,目注狄素云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我不信世间有人能不重黄金?我出你十两金子一杯!”

狄素云轩眉笑道:“自古英雄多爱酒,由来豪杰薄黄金!”

灰衣老叟看她几眼,怪笑说道:“你是英豪,我出重价!愿以百两黄金,买你一杯酒儿如何?”

狄素云道:“不卖!”

灰衣老叟笑道:“百两黄金犹不动心,你倒真是一位倔犟哥儿!我索性出个破天荒的高价,万两黄金如何?够你再盖上一座‘岳阳楼’了!”

狄素云被他勾起兴趣,向这灰衣老叟,扬眉笑道:“自古酒狂,当推大白!但青莲居士也不过只在他那处‘将进酒’诗儿之中,说是‘五花马,干金裘,呼僮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般愁’而已!如今,老人家竟出万两黄金,确实算得上是破天荒的高价钱了!”

灰衣老叟哈哈笑道:“李白一生蹭蹬,是个穷酸,怎比我啸傲江湖,富有四海?何况茫茫天地如逆旅,百代光阴如过客,在蜉游人生之中,能做上一件破天荒的事儿,总值得自傲!万两黄金一杯酒,供君另造岳阳楼,你再无不卖之理了吧?”

狄素云故意刁难,微笑说道:“老人家身边倘若拿得出万两黄金,在下便勉强遵命,否则却请恕找还是只赠不卖!”

灰衣老叟一面伸手入怀,一面向狄素云现出神秘笑容,杨眉说道:“小哥儿,你若是认为我身边拿不出万两黄金?则你就大大的走了眼了!”

话音了处,自怀中取出一枚大才寸许的黄色金钱,向狄素云凌空抛过!

狄素云伸手接钱,并扬眉笑道:“老人家这小小一枚钱儿,便算是前古异物,恐怕也值不上万两黄金……”

语音至此忽顿,脸上并现出大大惊疑神色!

因为狄素云把这枚金钱,接到手中以后,觉得轻飘飘地,毫不沉重,显非金属所制!

她柳眉双蹙,注目细看,原来掌中只是一枚金黄色的纸钱,但钱上也宛如什么“正德通宝”一般,写着“权代万金”四字!

这枚极为奇异的纸制金钱入目,狄素云立时想起自己在“鄱阳湖湖心鬼岛”之上,所听到的“纸钱灰指甲,金链黑骷髅,令到如人到,讧湖鬼见愁”等四句歌谣,遂向那坐在邻桌的灰衣老叟偷眼看去!

这一看,分外吃惊,只见老叟正自拈弄短须,手指上的指甲色泽,果非肉红,而与他所着长衫一般.都是灰色!

灰衣老叟扬眉一笑,缓缓问道:“小哥儿,你气宇骨格,确实不同流俗,但江湖见识方面,却尚不知如何?你认为我这枚钱儿,值不值得上黄金万两?”

狄素云绝顶聪明,心灵性巧,猜透像灰衣老叟这等绝世异人,均具怪癖,对方如不知其来历,百般顶撞,均自无妨!但若知其来历,再不服从,则立将勃然震怒地,变颜相向!

想到此处,便关照酒家,再送十斤酒来,并向灰衣老叟,含笑说道:“老人家既爱在下所饮的酒儿香味,便请移座共醉如何?”

灰衣老叟站起身形,缓步走过,目注狄素云,以一种诧然神色,微笑问道:“小哥儿,想不到像你这等年轻之人,也知道我的纸钱价值!”

狄素云一面仍在玩弄那枚上书“权代万金”字样的金色纸钱,一面仿佛不甚在意地,应声笑道:“老人家请坐,但你这话儿,却说错了!在下又非三岁孩童,那里会相信这枚小小纸钱竟具有万金重值?”

灰衣老人脸上笑容一收,冷然问道:“你既不相信我这纸钱价值,却为何请我过来,同桌饮酒?”

狄素云笑道:“我虽不相信老人家有钱,却觉得老人家有趣,才愿意请你放怀一醉!”

灰衣老叟拂袖而起,满面不悚地神色,向狄素云伸出手来,沉声说道:“这种酒儿,我不愿饮,你赶快把那枚纸钱还我!”

狄素云索性逗他把那金色纸钱,揣进怀中,摇头笑道:“老人家你自诩为老江湖,走南闯北,遍历东西,难道连这点江湖规矩,都不懂么?”

灰衣老叟啸傲武林,从无敌手,把一般江湖豪杰,简直役如奴婢,使他们望影心惊,生平何曾受过人半点斥责?半丝讥刺?

如今狄素云灵心妙舌,左嘲右讽,真把他听得连连摇头,怒极而笑,目闪奇光,扬眉问道:“小哥儿,你说说看我老头子有什么不懂江湖规矩之处?”

狄素云微笑答道:“银钱过手不退,货物出门不换,这总是江湖常规!如今我的货物虽未出门,但老人家的银钱却已过手,这桩买卖,算是做定了呢!”

灰衣老叟皱眉说道:“我那枚钱儿,倘若不值万金,便是一片废纸,你这买卖不蚀本么?”

狄素云点头笑道:“老人家且请坐下,不要这样站着,我这个买卖人,与众不同,情愿以十斤美酒,换你一枚纸钱,做成这桩大亏血本生意!”

灰衣老叟听完,又复坐下,但两道奇亮如电,森冷如刀的异样眼神,却紧盯在狄素云脸上,不住扫来扫去!

狄素云被他看得心中好生怙惴,但仍强自镇定地,含笑问道:“老人家,你这样看我则甚?”

灰衣老叟怪笑说道:“你觉得我有趣,我也觉得你颇为有趣!”

狄素云哈哈笑道:“大家都觉有趣,岂不绝妙?常言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如今我们业已讲了许多话儿,显然颇为投机,应该千杯恨少地,彼此纵怀畅饮的了!”

这时,酒家已把十斤酒儿送来,灰衣老叟目光微注,皱眉说道:“这还是岳阳俗酒!”

狄素云轩眉笑道:“俗酒与俗人一般,俗人倘若添点灵心,细细开导,便能变成雅人!俗酒倘若添点妙药,慢慢调和,便能变成美酒!”

灰衣老叟笑道:“这样说来,你怀中带有能把俗酒变成美酒的罕世妙药?”

狄素云点头笑道:“那是自然,否则我又怎敢收受老人家所付给我的万金重价?”

话完,取出石老人所赠的小葫芦来,向那十斤酒儿,滴了两滴,略一调动立即奇香四溢!

灰衣者叟连嗅几嗅,“呀”了一声,点头微笑说道:“小哥儿,难怪你那等夸口,我老头子今日受惠已多,居然尝到多年未饮的‘猴儿酒’了!”

狄素云因未辨灰衣老叟语意,遂斟了两杯儿,举杯微笑说道:“老人家请,常言道‘货卖识家’,你既能认出这是‘猴儿酒’来,买卖纵然蚀本,我也心甘情愿的了!”

灰衣老叟擎杯微笑,却未就唇饮用!

狄素云则酒才沾唇,便自惊魂欲绝!

原来杯中之酒,仍是岳阳俗酿,那里具有什么“猴儿酒”的奇香绝味?

狄素云人既聪明,大惊以后,便即恍然悟出灰衣老叟适才所说“受惠已多,居然尝到多年未饮的‘猴儿酒’了”之语,含有深意,分明对方业已施展旷代神功,在连嗅几嗅之下,即把酒中精华,吸收罄尽!

灰衣老叟施展旷代神功,连嗅几嗅,吸尽酒中精华后,缓缓站起身形,向狄素云微笑说道:“小哥儿,酒中精华已尽,糟粕无须再饮,我谢谢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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