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来,中原北方,已经开始飘舞着雪花,桃花岛上,却仍然温暖如春,毫无凉意。
满山遍谷,桃花正盛,如绣如锦,美不胜收。
桃林边,缓步踱出一男一女。
男的锦衣轻袍,剑眉星目,两眼中神光湛湛,步履轻盈,正是陶羽,在他身侧的少女貌美如花,笑语频仍,自然就是凌茜了。
他们手携着手,并肩缓步,缓缓从桃林傍走过,凌茜随手在枝上摘了一朵桃花,柔情万种地替陶羽插在胸襟上,歪着头看了一会,笑道:“羽哥哥,古人说:人面桃花相映红,原是指女孩子说的,可是依我看,这朵桃花,竟不及你神韵的飘逸哩!”
陶羽脸上一阵红,笑骂道:“你怎么把我跟花儿比起来,这话要是给秦兄弟他们听见,又好刮着脸笑你了。”
凌茜扮了个俏皮鬼脸,道:“我才不怕他们笑呢!嗳,真的,告诉你一件事,这些日子,我看见竺姐姐时常替秦公子换插卧房花瓶中的鲜花,也许她的一颗心,竟在秦公子身上……”
陶羽连忙掩住好的樱唇,道:“茜妹,快些住口,这事怎能随便乱说?”
凌茜却认真地道:“我一点也没有乱说,连爹爹也是这个意思,让他们配在一起倒是天生的一对。”
陶羽脸上忽然掠过一抹忧戚之容,叹口气道:“我何尝不是这样想,但一则我承担了这份责任,名份已定,二则秦兄弟比她小了好几岁,尚无家室之念,三则她为了替我求药,遭此羞辱,肚里已经有了孩子。她对秦兄弟爱护关切,容或是真的,但这种呵护之情,义如姐弟,决非儿女私情可比,我们千万不能说出使她伤心的话来……唉,她已经够可怜的了。”
凌茜点点头,恨声道:“这都是宫天宁干的好事,你虽然承担了名份,却永远也弥补不了她内心的创伤,要是没有孩子,那又好得多了。”
她忽然话题一转,问道:“爹爹用冲穴御神法替你打通三处闭穴以后,你是不是觉得功力增进了些呢?”
陶羽点头道:“功力自是大有增益,可是这几个月以来,我常常交互练习通大宝篆。达摩洗髓经补述和冲穴御神三种天下绝顶武功,却总觉得不能把它们融于一炉,揉合运用,心里烦得很。”
凌茜笑道:“这是急不来的,你在短短时间中,一连学会三种旷世无匹的精奥武学,时日不多,那能一下子就可以揉合运用呢?像陆家双铃早已打通两处穴道,最近完成了冲穴御神大法,我看他们的进境,不见得比你更多。”
两人边谈边行,不觉走到一条小溪边,凌茜突然扯扯陶羽的衣角,低声道:“羽哥哥,你看,那不是秦公子和竺姐姐吗?”
陶羽仰目一望,果见竺君仪和秦佑正各踞一块大石,在小溪旁默然对坐,都俯头望着溪水出神,竟没有发觉有人走近来。
陶羽正要转身,凌茜却已经高声叫道:“竺姐姐,你们在看什么啊?”
竺君仪和秦佑齐吃-惊,双双抬起头来,陶羽只得含笑迎上前去,也问道:“溪水里有鱼没有?咱们来钓鱼可好?”
秦佑笑着站起,招呼道:“大哥来得正好,我正跟嫂子商议伍老前辈的事,他独自口中原去打听飞云山庄的动静,两三个月了,音讯俱无,令人担心。”
竺君仪也叹了一声,道:“秦公子不耐久等,准备带辛弟先返中原去一趟,我想公子武功尚未大成,这时若往中原去,人单势孤,反倒不好,要去应该大伙儿一同去,可是,你的血气气功又在初学,这真叫人为难。”
凌茜笑道:“这有什么为难呢?羽哥哥的血气气功,最多再有半月,便能初成,秦公子多玩半个月,咱们一同去中原寻伍老前辈,不过,姐姐却不能去,你的身子要紧,应该留在岛上陪伴爹爹。”
陶羽颔首道:“这话很对,君仪身孕快满四个月了,行动不便,更不能运气动手。”
竺君仪低头看看自己那微显凸出的腹部,不禁记起前恨,心坐一酸,险些又流下泪来。
秦佑露出一丝苦笑,道:“并不是我不愿多候半个月,连辛弟也闷得发慌,这些日子他整天在山中练习开山三掌,恨不得立刻动身,去飞云山庄试试掌力……”
才说到这里,蓦见一条人影如飞奔来,老远就扬手高叫道:“陶公子,陶公子……”
四人循声回顾,却是辛弟气急败坏地急奔而至。
陶羽忙问道:“辛弟,什么事奔得这样急?”
辛弟上气不接下气,喘息着说道:“那里没找遍,你们却藏在这儿,快跟我公平,出了事啦……”
话未说完,转身就要回奔。
陶羽闪电般一探手,将他拉住,沉声道:“出了什么事,你快些说来。”
辛弟指着远处海边,道:“伍老爷子回来了,还带来一个牛鼻子老道”
众人听了他这没头没脑几句话,个个心头一跳,陶羽招招手,大家一齐展开身法,急急向海边奔去。
沙滩边泊靠着一艘大船,十余名桃花岛红衣剑手围涌在船边,正议论纷纷,神情紧张——
凌齿身形如电,几次飞掠,首先抢到船边,红衣剑手们纷纷闪让,陶羽等也一拥赶到,目光齐集船上,全都骇然大震……
只见那大船舱面上,放着一张软床,“天南笑容”伍子英遍体血污,昏迷不醒地仰卧在床上,床侧站着一位头发斑白的老年道人,垂目低头,满脸凄惶之色。
陶羽飞身上船,那道人抬头一见之下,脸色顿变,举掌问询道:“敢问施主可就是陶少侠?”
陶羽点点头道:“在下正是陶羽,敢问道长法号?”“大侠有后,今日得睹少侠英风一如令尊,我武当百余弟子性命,总算有了代价了……”
凌茜接口道:“我羽哥哥问你法号,你怎么不回答?”
道人一怔,方始哑然躬身答道:“贫道紫阳,现掌武当第十一代门户。”
陶羽惊道:“原来是武当掌门前辈,失敬得很,不知道长怎会与伍老前辈同来桃花岛?
他又是怎样受伤的?”
紫阳道长双目含泪,喟然道:“此事说来话长,一月以来,武林迭遭惨变,现在伍兄左肩肩骨尽碎,内腑伤势极重,贫道又是外人,不便踏上桃花岛,诸位万望先救伍兄,贫道再详细奉告惨变经过如何?”
凌茜连忙喝令桃花岛红衣剑手将伍子英抬入内岛急救,一面令人飞报乃父凌祖尧,同时邀请紫阳道长下船。
紫阳道长惋谢道:“贫道尚有急事,无暇登岛久作勾留,把经过奉告陶少侠后,便要立即回中原去,如今武林狼烟已起,一月之前,嵩山少林派掌门明空禅师,已经丧在飞云山庄陶天林手下。半月前,伍兄赶到武当,又恰值飞云山庄大批高手夜攻敝派三清观,武当门下奋力血战,死伤逾百,伍兄仗义拔刀,也被伤碎左臂……”
众人听得骇然变色,秦佑双眉紧皱,插口道:“是什么人打伤伍老前辈的?”
紫阳道长幽幽道:“夜攻武当,是由飞云山庄总坛护法八卦掌郝履仁为首,打伤伍兄的,是‘铜牌飞叉’傅三槐。”
凌茜望了陶羽一眼,低声骂道:“原来是他们三个混蛋。”
秦佑又问道:“飞云山庄突然发难,进袭少林武当二派!道长揣其用心何在呢?”
紫阳道长叹道:“他们表面上的理由,是因为少林明空禅师私与陶少侠交往,未依令向飞云山庄呈报隐秘。而敝派武当则因从前曾经有人,私藏了罗大侠的遗宝‘通大宝篆’,现在据说,这本秘复,也落到陶少侠手中去了。”
竺君仪脸上忽然一阵苍白。螓首低垂,含泪不语。
紫阳道长倒未想到竺君仪的父亲,便是武当叛派弟子竺宫瑶,还以为她因陶羽接连累了少林武当二派,代他感到内疚,于是忙接着说道:“……这些不过是他们所觅藉口而已。实在的原因,却是中原十大门派,久已不甘再屈服在飞云山庄统治之下,少林武当,不过首当其要,作了他们杀一儆百的牺牲者而已……”
他激动地重重哼了一声,又道:“但反抗是摧残不尽的,他们能杀了明空禅师,能杀死武当百余弟子,江湖中却不知道有多少明空禅师,还有千千万万比武当弟子更坚强的反抗者。”
说到武当弟子惨死,紫阳道长不禁热血填胸,含泪握着陶羽的手,用力摇撼着,说道:
“陶少侠,武林存亡,全在你双肩上了。贫道漏网残生,已不足惜,我这就要立刻赶回中原去,传檄其他武林正派同道,一个月以后,咱们在黄山天都峰上恭候侠驾。武林蒙尘三十年,咱们已经忍无可忍,决定联名具帖邀约陶天林在泰山举行第三次武会,跟飞云山庄决一次生死之战。”
陶羽泪水盈盈,肃容道:“道长何不在岛上稍候半月,咱们一同回中原去?”
紫阳道长惨然笑道:“半月虽短,但咱们总不能让飞云山庄好整以暇,抢先将武林各派各个击破,陶少侠,愿你为天下武林善自珍重,贫道就此告辞。”
陶羽见他立志甚坚,知难多留,只得含泪作别,和凌茜等退回岸上,紫阳道长立命升帆启行,独自离岛而去。
紫阳道长的船才去了不久,桃花神君已乘软轿赶到海边,当他知道少林武当俱遭覆灭之后,不禁仰天追恨,向陶羽道:“这紫阳老道挟恨而去,只怕谋事不成,反为飞云山庄所乘,你的血气气功虽未大成,有茜儿相辅,已不畏陶天林加害。依老夫看,你不如先和秦公子等赶回中原去,待伍子英伤愈,我再命陆完陆方跟他同去黄山,助你一臂之力。”
秦佑奋然道:“这样最好不过了,反正一月之期,转眼即届,能早一大动身,也可以事先挫挫飞云山庄的气焰。”
辛弟也大声赞同道,“说得是,咱们抢先到飞云山庄去,督明空和尚和武当派道士们出气。”
陶羽默然望望竺君仪,心里却浮现出外公和母亲的影子,不禁暗自嗟叹道:“母亲啊母亲,这一天终于要来了,血债身偿,爹屈死了十五年,现在也该到报偿的时候了……”
当天夜里,秦佑和辛弟都在整理行装,准备第二天动身,凌茜也兴高采烈地奔前到后,督促安排船只马匹,陶羽独自来到竺君仪房外,屈指轻轻弹了弹房门。
竺君仪在房里应道:“是谁?”
陶羽道:“还没睡吗?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谈谈。”
房门开启,陶羽跨进门内,却见竺君仪两眼微红,颊上泪痕宛在,好像是方才哭过。
陶羽迳自寻了张椅子坐下,想了片刻,才轻声问道:“岛主的意思,肯让你一起到中原去吗?”
竺君仪举袖拭泪,摇摇头道:“他老人家说我身孕不便,去了反是你们的累赘。”
陶羽轻叹道:“我也这么想,能够不去,还是留在岛上的好,只是,这一趟重返中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而你临盆之期,就在明年春天,你要多多保重自己才好。”
他们虽有夫妻之名,但陶羽如此跟她单独相对,临别寄语,却是第一次,竺君仪听在耳里,酸在心头,眼眶一红,泪水簌簌而下,凄然道:“有时候,我真恨不得毁了这孽种。”
陶羽正色道:“你怎可这样说?孩子有什么罪?何况,他究竟是你的骨肉,我们虽具名份,但我心中敬你犹如姐弟,只不过,我这一次去了,不知能否赶在孩子出世之前回来?因此,必须现在告诉你两件事,明天也许就没有时间再说了。”
竺君仪听到这里,顿又失声哭了起来,哽咽道:“公子,都是我连累了你,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孩子……”
陶羽叹道:“缘之一字,前生早订,令人丝毫勉强不来,我此次如能报得父仇,从此改归父姓。你我份属夫妻,如果孩子生下来,是女的就取名为罗璇,是男的就取名罗玑,暗合璇玑珠玉之义,你看可好么?”
竺君仪柔顺地道:“但凭公子作主。”
陶羽嗟叹片刻,又道:“还有一件事,我也想事先告诉你,-声……”
刚说到这里,忽听门外有人“咚咚”敲门,凌茜的声音叫:道:“姐姐,姐姐,羽哥哥在你房里吗?”
竺君仪从未与陶羽独处一室,猛觉凌茜竟寻到这里来,芳心不禁狂跳,张口结舌,不知该不该出声回答。
倒是陶羽泰然起身,拉开房门,问道:“茜妹,寻我有什么事?”
凌茜探头进来,向竺君仪望了一眼,笑道:“真是小两口儿,临别依依不胜情,躲在房里说知心话是吗?”
竺君仪双颊顿时绊红,粉颈低垂:羞不可仰,陶羽忙沉声道:“茜妹不要胡说,到底有什么事没有?”
凌茜扮了个鬼脸,道:“当然有事啦!要不然,也不敢惊吵你们了,爹爹替伍老前辈敷药疗伤以后,他现在已经清醒了,听说咱们明天就要动身,特地要我来叫你去,有话相商。”
陶羽点点头,向竺君仪道:“咱们都去看看伍老前辈吧?”
竺君仪笑道:“你们先去一步,我随后就来。”
陶羽与凌茜先行,才离房间不远,凌茜便向他霎霎眼,轻笑道:“既然那么舍不得,何不求求爹爹,带她一同去?”
陶羽正色道:“她与我份属夫妻,咱们此去,又不知何日才能回来,我只是告诉她将来孩子出世,应取什么名字,你不许胡猜乱说。”
凌茜笑道:“那么你取的什么名字呢?”
陶羽道:“我以璇玑两个字,分留作为孩子名字,女的取璇,男的取玑。”
凌茜轻声念着:“璇玑,璇玑,这名字很不错,将来,我……”忽然住口一笑,道:
“想不到你第一次做爸爸,倒是很在行的!”
陶羽笑问道:“你说将来你怎样,为什么不往下说了呢?”
凌茜俏眼一白,娇嗔道:“不跟你扯啦,将来怎么样?将来再说吧!”
言笑之间,已到了伍子英养病之处,两人一同跨进房门,只见桃花神君和秦佑、辛弟等都已先在房里。伍子英一见陶羽,眼泪滚滚直落,伸出那只未伤的右手,紧紧握着陶羽的手臂,激动地叫了一声:“公子……”
陶羽叹道:“我已经知道少林武当的事了,咱们明早动身,去替他们报仇。”
伍子英摇头道:“飞云山庄势如日正中天,高手如云,遍布天下,你们一行四人,个个少年气盛,假如但凭意气相斗,实在叫人放心不下。”
凌茜接口道:“你只管放心,我们一定谨慎行事,不会鲁莽。”
伍子英道:“我遣返中原一个多月,曾经面晤过武当、衡山、华山、少林……四五派掌门,他们对飞云山庄嫉恨同仇,自无异心。但如仅只你们和中原十大门派,仍难与飞云山庄匹敌,必须多多联系海内高人,方可共议大举。譬如有一个人,不但武功极高,为人也十分正派,你们倘与他相遇,万万不可轻易错过……”
陶羽忙问是谁?伍子英内伤甚重,喘息半晌,才继续说道:“此人跟秦公子竺姑娘照过面,他就是号称‘一剑镇河朔’的司徒真如。”
陶羽闻言一怔,不觉望望秦佑。
秦佑点头道:“司徒老前辈剑术武功,俱臻化境,我曾经跟他力战五十招,被他震落短剑,可惜自那次一面之后,就再没有听说过他的行踪了。”
伍子英道:“司徒真如退隐多年,此番重出江湖,也是志在对付飞云山庄,少林明空禅师遇害,若非他老人家一支剑及时救援,少林千余僧众,只怕尽皆不免了。”
陶羽道:“我们一定留意访寻司徒前辈,请他鼎力相助就是了。”
伍子英略作调息,又自振奋他说道:“论武功,陶公子和凌姑娘都可名列高手,但此事关系天下武林千万同道命运,并不是仅靠武功,就足以获胜的。在下有个知友,姓董名武,一向隐居在勾漏山罗阳岭,外号人称‘鬼师’,此人胸罗万机,为人十分机警,你们回到中原,务必先去寻他,有他跟你们一路,天下任什么地方也可以去得。”
陶羽连忙点头答应,紧紧记住了鬼师董武的住处。
伍子英想了想,又道:“我更听得江湖传言,一向深届漠北的全真五老,也已在中原现过身,这些全真教中绝顶高手,来意令人可疑。咱们又跟宫天宁结下仇恨,此去要多多留意全真教动静,万不能让他们跟飞云山庄通了声气,否则就越加棘手难为了。”
桃花神君见他琐琐碎碎地反复叮咛,忍不住笑道:“你这份热情固是可感,但也别把事情说得太过严重,让他们年轻人去闯闯,应该给他们一些鼓励。似你这般说来,中原简直成了遍地虎狼,百事难为,那倒不如把他们留在岛上好些。”
伍子英也自觉好笑起来,道:“我只恨技不如人,身负重伤,不能跟你们同去,所以盼你们凡事小心,却无意折你们锐气。凌姑娘家学渊博,武功通神,自不待说,陶公子兼通世间三大奇学,秦公子剑术己得达摩神髓,连辛弟的开山三掌,也足可抵得上内功修为多年的高手。要说动起手来,有你们四位,胜得百万雄师,只要胆大心细,想必无碍。”
桃花神君大笑道:“好也是你说的,坏也是你编的,你这张嘴,如去挂牌看相,倒是个不折不扣的‘铁嘴’了。”
这句话,把众人都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陶羽这一夜躺在床上,反复转侧,心潮纷乱,彻夜未眠,直到东方泛白,只得黯然收拾登舟就道,怀着沉重的心事,与凌茜等人离别了桃花岛。
海天渐远,他怅望着岛上逐渐模糊的桃林,万点嫣红中,有一线白色影子在缓缓展动——
那是竺君仪仁立海边挥动的丝中。
眼看丝中,立又联想到数月前凌茜在舟中留给自己的血诗,他低头望望依偎在身边的凌茜,脑海中不期然记忆起诗中语句,默默念道:“恨无缘,恨无缘,西窗裳冷晓月残,秋声迟夜阑珊,几滴情泪,悄挂腮边……”
如今凌茜正笑容如花地依在身边,那么,这些忧伤凄凉的诗句,岂不反成了竺君仪今天的写照了?
世事变化竟如此的不可捉摸?他不禁为自己不可预期的未来,长长吁了一口气。
六万大山,绵亘在粤桂之交,山中瘴雾氤氲,人迹罕至。
金丝般的阳光,透过丛林,照在遍布枯枝败叶的山峦上,蒸发出一阵腐败的气味,这是一片死地,连走兽飞鸟,也显得比他处山中稀少得多。
但在这荒凉乱山中,却有一栋粗陋茅屋依山而建,茅屋前是块空旷草地,草地上竖立着三根极细的竹竿。
这三根竹竿长约一丈,只大拇指粗细,成品字形插在草地上,每根竹竿,相距五丈,分占西方和南北三个方向。
旭日刚从天边升起,霞光照映之下,草地上突然窜起三条人影,轻若乳燕般掠上竹竿,各用单足轻点竿尖,面对东方耀眼金轮,巍然而立。
这三人一色青衣大袍,手上各挚一只碧绿晶莹的王环,那分立在南北两方的两人,是用右手,立在西方竿尖上,额上隐隐现出一条刀疤红痕的-人,却是用左手擎环。
他们迎着日光,忽然一齐振臂扬腕,三只玉环同时脱手,向三支竹竿汇聚的中心一点,电射而出。
三环相交,平空爆起“叮”地一声脆响,相互一错分开,南方的一只射向西方,北方的一只射向南方,竟错换了方位。
阳光照在环上,发出五彩缤纷的光芒,三只玉环由分而合,又由合而分,就像一朵开了又谢的花朵,煞是绮丽美观。
竿顶上的三人,就在玉环出手之后,紧跟着腾身拔起,车轮般-转,快迅绝伦地换掠到侧面另一支竹竿上,各自举手接着-只玉环,动作整齐划一,利落无比。
如此一连交换过三次,三人已各归原位,那额上有刀疤的仰天哈哈大笑,笑声震得附近树枝簌簌作响,显见心中得意已极。
他畅笑一阵之后,举起右手,注视着那齐节而断的四只断指,脸上掠过一抹怨毒之色,含恨说道:“一剑之仇,断指之恨,咱们雷家三环眶眦必报……”
原来这人正是被凌茜断去四指的虎环雷孟森,其余二人,自然就是龙环和豹环了。
雷盂彬接口说道:“苦练半载,这一招‘金轮彩环’总算能得心应手了,但桃花岛凌祖尧也不是善与之辈,咱们总要有必胜把握,才可付诸行动。”
雷孟森昂首大笑道:“雷家三环什么时候畏惧过人?老三,你的胆量怎么越来越小啦……”
雷孟彬摇摇头道:“小弟岂是畏惧,但你我兄弟归隐许多年,第一次出山,便败在桃花门一个无名丫头手中,这一次如不能一举制服凌祖尧,雷家三环还有什么脸皮在江湖走动?……”
他说着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又道:“所以小弟留下那句‘三年为期’的话,其用意便是没有制胜把握,咱们宁可不动。一旦寻上桃花岛,便得有克制‘血气气功’的方法。”
雷盂森听了这番话,不禁也点头沉吟起来
他虽然无时无刻未忘记过断指之耻,但却自问无法胜得桃花门的血气气功,假如雷家三环二度出山,仍然敌不过南海桃花岛,终南声誉,就将一败涂地了。
正当环愧恨难决的时候,远处密林中,忽有人影一晃!
雷家三环立地警觉,虎环低声道:“大哥,那怪人又来偷窥了……”
龙环神情一片冷漠,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一撩袍角,便想旋身追去。
雷孟彬突然沉声叫道:“大哥二哥别动,等小弟从屋后绕过去,先截断他的退路再下手。”
他假作漫步回到茅屋,一人屋门,身形立动,快如闪电般从茅屋后门飞纵而出,两三个起落,便掠进林子。
密林边,果然有个衣衫褴褛,满脸污泥,短须满腮的少年人在偷偷张望。雷孟彬猛吸一口真气,身子贴着草尖一闪而至,探手一把,扣住那人“肩并”穴,沉声叱道:“你的胆量不小,竟敢屡次藏身林中,偷窥咱们演练秘技!”
这一出声,草地上的龙虎二环,立也飞身而到,三人提着那人出了林子,那人竟一点也没有反抗,双腿一屈,就地跪倒,叩头道:“晚辈也是被桃花岛陷害的人,从大海里捡得一条残命,愿意追随附骥三位老前辈同往南海,寻凌祖尧报仇。”
雷孟森喝道:“你是谁?和凌祖尧有何仇恨?”
那人道:“晚辈姓宫名天宇,凌祖尧本是晚辈岳父,但那老贼势利卑鄙,又将女儿另配给一个姓陶的小子,并用阴谋奸计,将晚辈劈落大海。”
雷孟彬插口道:“我看你有些面熟,仿佛在那儿见过?”
宫天宁道:“不敢欺瞒前辈,在下原属全真教门下,前在鲁西,曾跟姑姑与三位老前辈见过一次面……”
雷盂彬恍然道:“哦!敢情你就是那个小道士?但你既是全真教门下,怎地成了凌祖尧的女婿,何况你这身衣衫,也非全真教装束?”
宫天宁长叹一声,道:“老前辈们哪里知道,那凌祖尧觊觎全真教的通天宝篆,花言巧语,诓骗晚辈改装易服,中了他女儿的美人计,以致如今无处可归,流落天涯,遭此惨况……”
雷孟森接口问道:“你在这山中多久了?最近半月,可就是你常来林中偷窥我们练技?”
宫天宁连忙摇头道:“晚辈虽然在乱山中过了好几个月的非人生活,但一直未走近这片密林,也未发现三位老前辈练功,方才远远望见,不敢冒昧惊动,所以躲在林边张望,这是第一次,以前从未有过。”
雷孟森叱道:“你胆敢抵赖,半月以来,至少已有十次被咱们发现你的影踪,只不过你机警溜得很快,未被咱们捉住罢了。”
宫天宁连连磕头道:“晚辈绝不敢抵赖,如早知老前辈等在此,岂有不出来拜谒的道理?”
雷孟彬道:“或许果然不是他,我看那人轻功身法,已达炉火纯青之境,武功修为,也远在这小子之上,他们必不会是一个人。”
雷孟森点点头,又问道:“你是凌祖尧的女婿,到过桃花岛吗?”
宫天宁心念疾转,暗忖:我若说没有去过,他们决不肯再相信我的话。于是答道:“晚辈正是在桃花岛被他暗算落海的……”
雷盂森笑道:“好极了,你一定知道虚实,咱们带你同去南海,等打败了凌祖尧,一定再把他女儿给你做老婆就是。”
宫天宁大喜谢道:“但能出得胸中这口怨气,晚辈愿将通天宝篆双手奉献给三位老前辈,以酬谢三位的大恩。”
雷孟森向其余二环笑道:“凌祖尧血气气功已甚惊人,假如再让他练成远大宝篆上的玄功,何异如虎添翼,今日天意把他女婿送来,正是老天欲使咱们成功,这事万万不能再迟……”
雷孟彬行事谨慎,转向龙环问道:“大哥的意思,以为如何?”
那龙环雷盂云生性阴沉,向少言笑,往往一句话出口,语味冰冷,一如其人。他一直没有开过口,此时更是满脸寒霜,一双冷冰的眸子,死死盯在宫天宁身上,直看得宫天宁心里发寒。
过了好一会,雷孟云始缓缓点头,但尚未开口,蓦然目光掠处,望见林中又有人影一晃而没
这一次,三环都距密林甚近,不但雷孟云望见,连虎豹二环也同时警觉,雷孟森猛然一声大喝,仰身倒窜而出,未进密林,手中虎头玉环已振臂射出。
雷孟彬同时发动,掌风环影,一齐向那人影闪现之处猛击过去,只有宫天宁不明就里,吓得踉跄几步,直躲到一丈以外。
林中那人被三环闪电进袭,一时趋避不及,只听一声长啸,一条红色身影破空飞起,三只玉环竟在他脚下一齐走空。那人身在半空,探手-搭树桠横枝,矫若狸猿般纵上一株大树。
雷家三环同声暴喝:“小辈,还想往那里走!”
那人身披一件深红色的大袍,头上乱发覆面,使人看不出是男是女,但他陷身在三大高手合围之下,却一点也不慌乱,几次揉升,已达树顶。
雷孟森喝道:“大哥请守住树下,老三跟我上树捉人!”
雷孟彬应了一声,两人各吸-口真气,一拧腰,便腾身向上拔起。
但他们刚刚腾身飞起丈余,树上那红衣人突然低喝一声:“打!”右臂一扬,一蓬乌云,当头罩落下来。
雷氏兄弟骇然一惊,连忙翻掌上劈,沉身落地,掌力过处,那乌云被击得纷纷四散,意是一把树叶。
待他们再向树顶望去,那红衣人却已经不见了影踪。
雷孟森气得暴跳不停,飞身上树,踏枝急迫下去,雷孟彬怕他有失,回头向宫天宁吩咐道:“你候在林边不许离开,咱们不久便返。”
宫天宁急忙答应,雷孟云和雷孟彬立即展开身法,穿林疾追,瞬息便双双隐没在密林深处。
宫天宁长长吁了一口气,对雷家三环惊世骇俗的武功,暗感骇佩不已,今后如能以三环为护身符,还怕陶羽凌茜他们甚么?但那红衣人又是谁,看他身法迅捷飘忽,似不在三环之下,尤其攀树登枝的功夫,矫捷犹如狸猫,究竟是人是怪,偷窥三环的目的何在,难道这荒山之中,还隐藏绝世异人?
他因雷孟彬临行时有过吩咐,是以不敢离开,独自在林边候了许久,仍未见三环返来,肚里有些饥意,心忖道:
茅屋中也许存有食物,我何不进去寻些裹腹,一面等候他们?”
于是,独自走进茅屋,略一检视,果然找到半只野兔,和-条鹿腿。
宫天宁已许久未见过这种美食,一见之下,馋涎横流,正狼吞虎咽吃得有味,忽听屋外传来一阵人语,由远而近,遥遥问茅屋行来。
他初时以为是雷家三环返转,匆匆抹了抹嘴,便想迎出茅屋,及至到了门边,却听出那人声不对,猛然一惊,把眼睛贴近门缝,向外愉偷瞄了一眼……
这-眼,只看得宫天宁三魂出窍,机伶伶打了个寒战,背心冒出一股冷汗……
原来这时茅屋外草地上,正缓缓走来男女四个人,其叫-个少女。三个少年,手上都牵着马匹,那为首领头的少年,满脸面布着蓝纹,竟是辛弟。
不用说,辛弟后面的两男一女,必然就是陶羽、秦佑和凌茜了。
宫天宁吓得三魂少二,七魄剩一,他万不料这些冤家对头,竟会一股脑全到了这荒山中来。
辛弟走在前面,望望这档茅屋,咧嘴笑道:“是谁这么好的孝心,知道咱们在山里乱转了几天,特地搭问房子,好让咱们舒舒服服睡上一觉?”
陶羽接口道:“辛弟,你嘴里能够干净一些不能?说不定这栋茅屋,就是董老前辈的隐居之所,你出口伤了人家,那还想请他出山?”
辛弟嘿嘿笑道:“公子,你放心,除非他不给咱们找到,只要找到他,不由他不跟咱们去。”
凌茜笑道:“不去你能把人家怎样?”
辛弟道:“好请他不肯去,咱揪也揪他一块走,实在不肯,咱先打掉他的门牙,叫他吃不得饭,直去做鬼,再做不成鬼师了。”
陶羽沉声道:“偏你会胡说,早知你这么不听话,倒是把你留在岛上的好!”
辛弟笑道:“我只说说,又没有真干,凌姑娘爱听我胡说,想不胡说也不成。”
陶羽道:“茜妹也是,明知他是个浑人,却总爱逗他说话……”
他们一边说,一边走,渐渐已走近茅屋,秦佑突然叫道:“你们看,这三根竹竿,是不是有些古怪?”
各人闻声都停了脚步,陶羽细细端详那三根细竹竿,眉头深锁,正自不解,辛弟已牵马上前,道:“一点也不古怪,必定是那位鬼师会掐会算,知道今日咱们要到,特地在这里插上二根竹竿,让咱们系马的。”说着,果然把马鞍系在竹竿上。
秦佑道:“辛弟说的虽无道理,但这栋茅屋,八成正是董老前辈的居所,荒山中别无人迹,除了他,谁会在乱山荒岭中搭一间茅屋呢?”
陶羽把马鞍交给辛弟,道:“你好好守着马匹,不许大声胡说,让我去问讯问讯。”
凌茜忙把马鞍交给辛弟,随着陶羽行到茅屋前,陶羽整一整衣衫,高叫道:“请问屋里有人吗?”
一连叫了几声,并无人回应,凌茜道:“只怕是个没人住居的空屋吧?我来瞧瞧。”
她莲足轻点地面,娇躯微闪,掠到门边,举起纤掌,一拍木门,“依呀”一声,木门应手而开,探头望了望,笑道:“你们来吧!屋里没有人。”
陶羽招来秦佑,方跨进茅屋,忽听辛弟在外大声叫道:“跑了!跑了!鬼师跑了……”
陶羽吃了一惊,忙又奔出,问道:“谁跑了?你看见什么了?”
辛弟指着那片密林道:“你们刚进前门,便有条人影,从屋后飞也似向林子里奔去,那家伙必定就是什么鬼师,不愿见我们,躲到林子里去啦!”
陶羽想了想,又问道:“那人穿的什么衣服,有多大年纪?”
辛弟道:“谁看得清,好像没穿衣服,头上乱草似的,像个鸡窝。”
秦佑道:“只怕不会是董老前辈,说不定系山中散居的土人,见了生人,才会躲避,咱们到屋里看看就知道了。”
陶羽对辛弟道:“你守在屋子外面,这一次再看见有人,千万别叫,最好能拦住他,咱们好问问山中情形。”
辛弟点头答应,陶羽等又走进茅屋,细细查看,屋中有三张卧床,一张简陋的木桌,桌上尚有半只啃食过的兔腿,显见这茅屋的确有人居住。而且,茅屋的主人一共有三个,刚外出不久。
凌茜忽然在卧房中找到几件青布大袍,叫道:“你们看,山中土人,怎会用这种衣服?
屋主准是隐居汉人,说不定这儿真的是鬼师董武隐居的地方呢!”
陶羽道:“如此我们不可擅闯他的住处,赶快退出屋外去等他回来,以免失礼。”
凌茜道:“怕什么,咱们坐在厅里候他,不动他的物件就是了。”
三个人便恭恭敬敬地坐在正厅上,静候董武返来,谁知一坐大半天,竟连半个人影也没有等到。
凌茜渐感不耐,道:“这位鬼师鬼鬼祟祟到那里去了?叫人肚子都等饿啦,我去取些干粮来。”
她推开大门,一脚跨出茅屋,触目不觉一惊,原来草地上除了四匹马外,却不见辛弟影踪。
凌茜何等聪明,虽只一瞬之下,心里已自警觉,连忙又收腿缩进屋内,顺手掩了木门,向陶羽秦佑沉声道:“快些准备,这地方不大妥当。”
陶秦二人吃一惊,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急问道:“什么事?”
凌茜压低嗓子道:“辛弟莫名其妙地失了踪,咱们连一丝声响都没有听见……”
秦佑松了一口气,笑道:“也许他溜到那儿去了,一时不见,怎会出事?”
凌茜道:“辛弟性子最戆,羽哥叫他守住马匹,他决不会擅自离开,依我看,准是出了甚么事了。”
话未说完,屋外突然有个冷冷的声音接口说道:“丫头猜得不错,可惜你们已成了瓮中之鳖,纵然明白,也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