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手印!江涛矍然色变,右臂一抬,身后群雄顿时如潮水般向后退去……喧嚷的前山空场,忽然变得一片沉寂,只有那沙沙的移步声荡漾在夜空中。
墓地,甬道内飘出一声冷笑。不旋踵问,人影纷现;一队队,一拨拨,悄没声息涌了出来,霎时已占满半个空场。突然一个冰冷的声音道:“亮灯!”只听“嚎”的一声轻响,灯火透亮。
群雄屏息张目,但见光影照射下,一项金穗黄伞迎面挑出;伞下巍巍然站着一位面垂薄纱的斑农老尼,左右分立两名高丽护法朴仑和黄仓;其余天心教主梅娘、总教护法“九指无常”甘子和“独臂无常”焦志雄等一般高手,雁翅般排列两侧;再后面是十名高桃红灯的黄衫传女,以及二十名精选佩剑护卫武士。
论人数,约莫四十余人,恰是群雄的一倍;论功力,集天心教总教精华于一堂,个个是武林中出类拔草的高人。相形之下,群雄不期而然都兴起“见拙”之感。但使江涛感到沉重的并非这些,而是那黄伞盖下的蒙面老尼。不消说,她就是天心教幕后主宰“老菩萨”了。
那斑衣老尼中等身材,面覆黄纱。但那薄薄的面纱后,两道眼神竟似透射而出;闪烁如冷电伸缩,炯炯投注在江涛身上。她身上未佩任何兵刃,左手斜抱一柄金丝拂尘,右手腕间挂着一串念珠。
江涛忽然忆起从前天门译书之时带后映现的人影,心里越感沉重。当下双手抱拳,遥遥一拱,说道:“教主别来无恙?”语气间,故作狂态,单向梅娘招呼,没理会那蒙面老尼。
梅娘似乎微微一怔,随即也欠身还了一礼,道:“江少侠请见过本教老菩萨。”江涛扬自道:“敢问老菩萨在贵教是何职位?说明白了,才好相见。”
梅娘木然道:“少侠何必明知故问,老菩萨乃本座业师,也等于本教太上教主。”
江涛冷冷扫了老尼一眼,晒道:“既是教主令师,为何以纱覆面,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请恕在下失礼,此等藏头露尾之人,在下不屑与见。”
梅娘闻言一震,脸上微微变色……那斑衣蒙面老尼忽然一阵碟碟怪笑,阴声道:“小辈好狂!你死在眼前,尚敢妄逞利口,蔑视老身。”
江涛傲然道:“在下既已来了,鹿死谁手尚未可知,阁下不必先把话说得太满!”
斑衣老尼嘿嘿笑道:“老身挽回燕丫头,就算定你会来。此番不比以前,只怕你来时有路,去时无门;再也没有侥幸脱身的机会了。”
江涛耸肩笑道:“阁下最好先把身分弄清楚再说大话。在下现掌天龙门户,今夜找的是天心教主,似乎轮不到阁下来大言不惭。”
斑衣老尼面纱拂动,似已激怒,冷笑说道:“你口口声声以天龙掌门自尊,足见井底之蛙,肤浅已极!老身当年威震天下时,那白吟风也不过黄口孺子而已。区区天龙门,岂在老身眼中!”
江涛俊目含威,凛然道:“果真如此,阁下又何须设下无耻圈套,暗害神剑双英,谋夺擎天七式,求人译述剑谱?”
斑衣老尼一愣,为之语塞。好一会,才怒声叱道:“利口小辈,狂妄匹夫!天湖圣地岂容你撒野,来人呀!给我擒下了。”朴仑一声:“晦!”双掌一错,飞扑而出。
江涛尚未开口,大牛已掳油迎上,咧嘴笑道:“兀那矮子,来跟俺走两招看看。”
朴仑沉声道:“小辈是谁呀?报上名来。”
大牛笑道:“又不攀亲家,报啥姓名?俺若说是你爹,只怕你不肯相信……”
朴仑勃然大怒,厉喝道:“小辈找死,着掌!”翻手一掌,直劈大牛小腹。
大牛见他生得矮小,有心要调侃调侃他。两手叉腰,拿了个“骑马桩”,挺着肚子向前一迎。“砰”地一声响,结结实实挨了朴仑一掌,竟然分毫无伤。反笑道:“矮子,再来吧。俺要不先让你打上三掌,就算俺仗着个儿大,欺侮你人矮。”
朴仑怒目喷火,猛一提气,大步欺上;双掌交挥,连环击出,两掌打实。大牛一连倒退了五六步,抹抹肚子道:“现在该俺打你了。矮子,好生接着!”声落,左臂一圈,右臂一抖,“枯佛掌”应手挥出。那朴仑连劈三掌,末能伤得大牛;已知他有一身横练工夫,心里早生警惕。一闪身,斜避开去,不肯硬接。
大牛自服千年何首乌,内力暴增数倍。这一掌,少说也有八九百斤力道;朴仑虽然及时闪开,掌力却汹涌前冲,直向对面斑衣老尼卷了过去。斑衣老尼左手拂尘一摆,毫未费力便将掌风化解。嘴唇蠕动,向朴仑说了几句高丽方言。朴仑听了,立即变掌为指,飞点大牛右胁。
大牛一掌落空,招式用老他又只会一招掌法,无法换式应变便准备先硬挨朴仑一指,然后再转身发掌报复。却没想到朴仑功力精湛,胁下又是人身最弱要害;纵有横练工夫,两胁也难挡那洞金穿石的尖锐指力。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然有一缕细如蚊纳的声音,在他耳边叫道:“快些向左转身,用脚踢他腿胯。”
大牛平时反应向来迟钝,这一次,不知怎的竟福至心灵,毫未犹豫,立即如言施为。身形暴转,飞出一脚。大牛身躯转动,朴仑的指力自然落空;那飞出的一脚,却妙到毫颠,大出朴仑意料之外,“砰”地踢个正着。就像踢球一般,直将朴仑踢飞丈余,硬生生撞在石壁之上。
人跟石头硬碰,不消说,吃亏的自然是人。只听朴仑闷哼了一声,便委地不起了。
天心教众人惊顾失色;群雄方面,也大出意外。过了好一会,才暴出一阵喝采声。大牛得意洋洋向穆天赐道:“怎么样?还干得不错吧?”他与穆天赐交厚,只当适才是穆天赐教他的呢。
穆天赐鼓掌笑道:“妙极了!这一招是谁教给你的?”
大牛一怔,道:“不是你教俺转身用脚踢他的么?”
穆天赐瞠目道:“我哪来这份高明的主意?纵然有,刚才也来不及教你了。”
大牛抓抓头,诧道:“咦!那就怪了,莫不是俺在做梦不成……”正说着,身后忽有人接口叱道:“小辈,你若想活过今夜,那才是做梦了。”大牛闻声回头,只见身后站着个瘦高蛮子,乃是黄仓。大牛刚要答话,铁臂仙猿姚健星已飞身而至,低喝道:“退下去联会儿,待老夫会会他。”
黄仓冷冷问道:“你是他的什么人?”
姚健星笑道:“老夫姚健星,乃天龙护法。这孩子是老夫人门弟子。”
黄仓骇然一惊,闪目向姚健星打量许久,道:“既然你是他师父,我就宰了你,也算为师弟报仇了。”说着,倒跨半步,两手一分,手中立时多了一柄乌光闪闪的薄刃倭刀;随手抛去刀鞘,双手捧刀高举过顶,喝道:“取你的兵刃出来。”
姚健星笑道:“抱歉得很,老夫生平不用兵刃。你若不介意,老夫就凭这双肉掌接你三百刀如何?”黄仓冷笑一声,道:“好!你要仔细了。”脚下微分,捧刀而立,意缓缓闭上了眼睛。
姚健星是识货的行家,一见他捧刀闭目,人如山停岳峙,便知道必是扎手人物。天心教三名高丽护法之中,此人武功定属翘楚。当下不敢大意,掌力一提,凝神而待。
两人面对面僵立了足有半盏茶之久,黄仓的倭刀忽然颤抖起来。墓地里,只见他左脚向后一缩,双目暴睁:“哇”地一声怪叫,身形疾冲而上。刀光飞闪,“唰唰唰”快似电掣般一口气劈出三刀。其出手之速,竟比齐秉南的“雷霆三刀”犹有过之。
姚健星急忙错掌滑步,倒踩七星;左闪右避,直退到五六尺外。漫天刀影忽地一收,黄仓停身场中,捧刀之势一丝未变;姚健星却乱发被散,头上发给已被削断。江涛看得心头一沉,不由自主探手抚了抚腰际方邪剑,终又强自忍耐了下去。
姚健星木立如僵,满头乱发无风自扬,却没有出手反攻的举动。片刻之后,黄仓怪叫又起;猛欺数步,“唰唰唰”又是连环三刀。三刀甫毕,人影立分。姚健星又退出三四步,左额上陡现一条血痕,显见已受了刀伤;但他仍然僵立如故,气定神凝,并未出手。反观黄仓,却目射惊悸光芒,头上汗珠隐隐,气喘吁吁;握刀的双手,也不住的晃动,倒显得有些沉不住气了。
好半晌,姚健星额上刀伤已渗出一道殷红血水,顺着眼角滴落肩头,仍未稍动。黄仓深深吸了一口气,厉声大喝,三度挥刀出手。然而刀势声威,已大不如前。姚健星目光湛然凝注,这一次竟不再闪避,双掌疾翻,出手还攻……
两条身形一合,刀光掌影飞旋。但闻姚健星低喝一声:“着!”黄仓便似断线风筝般直飞了出去。身影敛处,姚健星巍然挺立,额际虽鲜血涔涔,手里却握着黄仓那柄锋利倭刀。
只见他缓缓抬起膝盖,横刀一折两段;然后,转身举步,回归本阵。群雄这才暴起喝采声。
突见姚健星单腿跪地,一个侧转,手中两截断刀,反臂直向那伞盖下射击。
江涛及时飞身抢出,双掌横推,大喝道:“快躲!”姚健星被掌力一推,滚倒地上。却因反身掷刀略有所误,大蓬念珠如雨点掠顶飞过,竟被其中两粒划及左肩。“噗噗”两声,肩骨立碎,当场昏厥不起。而他反身掷出的两截断刀,却悉遭斑衣老尼金丝拂尘轻轻扫落。
江涛俯身抱起姚健星,替他点闭左肩穴道,交给穆忠守护;然后肃容对周青青和穆天赐、大牛说道:“你们且守住盘梯口,倘有不利我方变化,青儿和天赐护送伤者先退,大牛断后;脱险之后,即由天赐接掌天龙门户。”
周青青一面点头,一面问道:“少主人您自己呢?”
江涛正色道:“我自会照顾自己,不烦你们担心。这是掌门令谕,只能遵行,不准多问。”说完,挥了挥手,脱去外面罩饱,转身昂然向场中走去。
儒衫乍现,满场人声顿敛。江涛步履从容,飘然行至空场正中停步;目中神光暴射,凝注斑衣老尼道:“阁下以武林元券自居,所行所为,却无一不是可鄙伎俩!无怪阁下始终以纱掩面,想必是自知无脸见人吧?”
斑衣老尼阴笑道:“战场争胜,斗智斗力本无限制,老身倒不认为有什么可鄙。”
江涛一挑剑眉,沉声道:“亲仇公愤,终须了断。在下不想多费唇舌,愿凭鞘中宝剑,斗一斗阁下的血影神功。阁下可有胆量赐教?”
斑衣老尼一怔,奇道:“小辈,你也知道血影神功?”
江涛晒然道:“血影神功乃邪魔外道,何足仗恃?在下不仅知道血影神功,更知道阁下那面纱之后,隐藏着一副什么面具,阁下愿意听一首歌谣吗?”
斑衣老尼越发惊诧,尖声道:“你且说说看?”
江涛淡淡一笑,仰面吟道:“北天山中心源庵,六根未净枉参禅;雷峰双剑害双绝,独留虎牙霸人间。”吟声未毕,那斑农老尼身形猛颤,拂尘疾摆,便欲斯身而上……
江涛一翻腕,龙吟陡走,方邪剑速然出鞘,冷叱道:“老贼尼,你再看看此剑何名?”
斑衣老尼目触剑上光华,猛可顿住身形;一口牙咬得格格作声,恨恨道:“小辈,你知道得太多了,今夜留你不得……”
江涛漠然喝道:“时至今日,你还戴着那劳什子纱唬谁?”
斑衣老尼碟碟怪笑道:“说的是!三绝去二,双英尽折;十三奇非降即隐,小辈你也逃不过今夜大劫。此时老身纵然揭去面纱,天下人又岂奈我何!”拂尘一扬,垂面薄纱飘飞。
那隐藏在面纱里的,是一张血红脸,残眉鹞目,阔口薄唇,唇内露着白森森一对虎牙。
正道群雄无人见过这张凶恶面目,惊讶骏异自在意中;甚至天心教一众高手,除教主梅娘之外,也没有人看见过这位“老菩萨”的真面目;遽睹之下,不禁也发出一阵讶异的轻呼。
江涛将方邪古剑斜抱胸前,定一定神,沉声道:“元凶露相,正邪消长在此殊死一战。
天赐,如令退守盘梯……”虎牙师太狂笑截口道:“不必多此一举了。老身‘血手印’下,绝无漏网之鱼。若想活命,除非是日出西山,铁树开花广笑声中,右掌缓缓提起,眼中红光泛射;面上、掌心皆变得一片血红。
忽地,盘梯口扬起一阵歌声,唱道:“铁树开花马长角,古今怪事本来多。红尘如梦最易醒,何必苦苦论杀戮!”声落人现,场中忽然多了一位满面笑容、背负长剑的老僧。
江涛眼中一亮,欠身招呼道:“大师别来无恙!”原来那老僧正是一瓢大师。
一瓢大师合十颔首,目光扫过江涛,却停在虎牙师太脸上,打一问讯道:“师太宝相如昔,可还认得四十年前故友么?”
虎牙师太身形一震,脱口道:“你……你竟然没有死?”
一瓢大师霍然笑道:“阿弥陀佛!残躯虽得幸存,但那四十年水火煎熬之苦,老油却是饱受了。”
虎牙师太脸色一沉,冷冷道:“四十年前你既得侥幸未死,就该远走高飞,匿迹天涯,或许还能苟延残喘多活几年。此番再遇,老身却绝不会手下留情,再留祸根了。”
一瓢大师叹道:“经过四十年水火煎熬之苦,老销早已看破宿怨深仇。难道这些年来深夜扪心,师太竟仍毫无领悟么?”
虎牙师太狞声道:“老身要领悟什么?”
一瓢大师肃然一正面色,微啃道:“世事如棋,红尘如梦。师太争强好胜一辈子,即使称霸天下,又怎能阻得了岁月飞逝,年华老去?”
虎牙师太冷哼道:“你休想拿这些玄理打动者身。常言道:虎老雄心在。老身虽未必能活多少年,只要有一天睥睨武林,君临天下,也可死而无怨。”
一瓢大师合十道:“天心教雄视武林,已成事实。师太虎踞天湖,这些年来锦衣玉食,一呼百诺,其中滋味也不过如此。就算真正据有天下,又有什么不同呢?”
虎牙师太微微一怔,似已语塞,却逞强道:“老身没工夫跟你扯这些闲话。我且问你,此来敢是有意寻仇?”
一瓢大师摇头道:“老衲孑然一身,残命似风中之烛,早已不存恩仇之念。”
虎牙师太眼中厉芒打闪,似疑似诧,问道:“那么你来此问为?”
一瓢大师道:“老钠不愿见故友惨堕轮回,特来渡化师太超脱苦海,同登极乐。”
虎牙师太阴侧恻一阵冷笑,道:“你倒会拐着弯儿骂人。老身生成俗命,与佛无缘;只待霸业成就,立即蓄发还俗,安享荣华富贵。不过,你若愿意早些上西天,老身倒可以成全于你。”
一瓢大师安然道:“我佛舍身吹魔,始成大道。师太如定欲逞强一台,老油也愿舍此臭皮囊,使师太如愿以偿。但不知师太一击无功,是否就此谈却嗔念,返噗归真?”
虎牙师太陌道:“你若接得下老身一记‘血手印’,老身就解散天心教,随你托钵修行,终生和佛。不过,老身却要提醒你一句,‘血手印’下例无活口,老身也不似四十年前了。”
一瓢大师注目道:“一言出口,神明共鉴,师太不后悔?”
虎牙师太碟碟大笑,傲然道:“绝不后悔!”
一瓢大师低诵一声佛号,道:“善哉!善哉!但能渡得恶人悟,何惜舍此无用身!滔天深仇,也可以化解了。”说着,盘膝跌坐;解下离火剑,横搁膝上;双手合十,眼皮缓缓垂闭下来。
满山武林高手,目睹这惊人赌约,莫不屏息静气,凝神注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