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琼无暇细问,加快脚步,急急循声奔迎过去,一路竟未发现从前所设禁制。奔了数十丈,光线一亮,那座“听涛别府”古墓,业已呈现在眼前。
古墓门前,一个满头红发,双腿俱断的身子,犹自在草地上蠕动爬行,可不正是那耶律翰!
桑琼飞奔上去,双腿跪地,急忙将耶律翰扶抱起来,一看之下,惊骇欲绝,原来耶律翰一双眼睛全都瞎了。
这时候,耶律翰也挣扎着挺身躯,紧紧握住桑琼的双手,激动地仰面问道:“你真是桑琼?你真的回来了?”
桑琼鼻酸难禁,哽咽答道:“晚辈正是桑琼,刚由祁连赶回向老前辈复命,三月未见,老前辈怎么落得这般模样?”
耶律翰脸肉不住抽动,没有回答桑琼问话,反问道:“你去过阿儿汗宫?可曾见到沙娜拉?快说!你究竟见到她没有?”
桑琼含泪道:“幸不辱命,已经见到了……”一句话说完,耶律翰忽然猛地一震,截口道:“她来了没有?
桑琼目睹此情,明知麦佳凤和沙娜拉尚未赶到,但却不忍心率直相告,便道:“晚辈先来向老前辈报讯,沙娜拉正由晚辈一位好友陪同,随后就到……”
谁知耶律翰听了这话,突然推开桑琼,掉头竟向墓门急急爬去。
桑琼连忙拉住问道:“老前辈要做什么?”
耶律翰双手乱挥,道:“快!快帮我整理一下,住的地方要打扫干净,衣服也得赶快换一换,还有……我修剪一下须发……唉!十年不见,我这模样怎能见她……”
桑琼不禁热泪泉涌,却又不得不强忍酸楚,轻声道:“老前辈先别慌张,她们的车辆行得较缓,只怕得迟上一天半日才能到,而已,晚辈已经嘱咐一名宫中侍女在林子外守候着,等她们车辆一到,就先行通知,那时再整理还来得及的。”
耶律翰睁着一双无光盲眼,半信半疑地问道:“真的,你不是骗我?”
桑琼道:“晚辈怎敢骗您老人家。”
耶律翰这才嘘了一口气,腼腆笑道:“不是我心慌意乱,你不知道沙娜拉的脾气,当年在宫甲,她最嫌我不修边幅,一向喜受整洁干净,为这桩事,不知挨了她多少骂。”
桑琼听得泪水如潮,心里暗道:前辈,你那里想得到这十年之中,她被囚地牢,席地草梗,食残羹,蓬首垢面,终日难得一饱,哪儿还顾得洁净!
耶律翰目不能视,自然看不见桑琼已热泪披面,兀自无限憧憬的道:“你一定去过后园琼楼了?那儿就是咱们的居所,沙娜拉每日晨昏,都要亲自督促阿兰打扫,被褥衣服,全要用香薰过才肯穿,有时,我忘了盥洗便回房去,竟被她赶出来,不准入房,只能在楼下书房里过夜……”
说到这里,忽然一顿,急问道:“我还忘了问你,十年中,沙娜拉是不是也老了?她头上的白发一定又增多些了吧?”
桑琼含泪而笑,道:“岁月不饶人,年纪大了,自然要添些许白发的。”
耶律翰点点头,轻叹道:“是的,岁月催人老,算算咱们自从离开关外故土,转眼都快六十年了,唉!可恨分离十年重晤,老天竟不肯让我再亲眼看看她的模样!”
桑琼忙问道:“晚辈正想请问,您老人家的双目……”
耶律翰恨恨道:“别提它了,能留得住命,没让那狗娘养的把千年金边茯苓盗走,已经是天大幸运了。”
桑琼惊道:“难道晚辈离开以后,这儿发生了事故?”
耶律翰苦笑道:“你还问哩!全是被你害的!”
桑琼骇然道:“怎说是晚辈害的呢?”
耶律翰长叹一声,缓缓说道:“虽然不是你亲手所害,至少是为你临走时那句话,才使我险些送了性命。”
桑琼忙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老前辈请说。”
耶律翰道:“你临去时,个是劝我要少造杀孽,对那些无意犯我禁制的人,要手下留情些吗?”
桑琼道:“不错,晚辈确实如此说过。”
耶律翰耸耸肩,道:“就为了你这句话,我才上了恶当。”
接着,才叹息说道:“自你去后,我谨记着这句话,首先将林边一部分禁制撤去,峰群也不许远飞觅食,那一天,林外忽然有大批人马经过,等人过尽,我持拐巡视,却发现林中困着一个人。
那人大约有四十多岁,内功掌力颇有几分火候,经我现身盘问,他自称姓于,名寿臣,外号‘断碑手’。”
桑琼不由自主失声道;“啊!是他!”
耶律翰道:“你认识他?”
桑琼道:“此人本是曹克武属下,化名八卦掌于清兆,混入燕京天寿宫任副总管;后来被晚辈识破,才仓皇遁走,不知他是怎样对老前辈说话?”
耶律翰道:“他所说来历,正跟你说的一样,据其自称,因天寿宫事败,不敢再见姓曹的主子,以致流浪江湖,无处安身,那天从林子附近走过,恰好碰上姓曹的主子大队而来,一时情急,才躲进林内,被我困住。
“我见他言词可怜,又因听你说过天寿宫经过,他既然已经背弃恶主,足证尚有向善之心,所以没有杀他,并且开放禁制,让他脱身走了。
“谁知他去了不到两天,竟携带了大批酒菜食物,又来林内求见,一口认定我是隐世异人,恳求我收容他为仆为役,冀得栖枝,不再流浪江湖……”
桑琼急道:“老前辈答应了他?”
耶律翰道:“我见他真情词切,同时又想:沙娜拉快来了,如能收留他侍应杂役,或是外出购买些食物,也算一个助手,所以就点头答应了。”
桑琼顿足道:“难怪老前辈上当,那家伙表面忠诚,心怀险诈,最是口心不一,阴险无比。”耶律翰道:“当时我一念之仁,何尝想到许多,而且,起先一段日子,那匹夫的确表现得颇合吾意,每隔三五日,必去附近城镇,代我购买酒食及衣物,凭良心说,十年未尝人间烟火,老夫真被他侍候得通体舒畅。”
“可是,过了不多久,却被我发现那匹夫竟在酒食下了慢性毒药。”
“首先,我左目时时燥红,奇痛难忍,不上旬日,便视力模糊,无法视物。”
“我情知不妙,正要整治那无耻匹夫,倒不料他居然胆大包天,预将我随身双拐窃去,并且邀来两名帮手,打算盗取我的‘金边茯苓’。”
桑琼失声道:“可曾被他盗去?”
耶律翰哂笑道:“你也未免太小觑老夫了,两眼虽盲,双拐虽失,区区三两个跳梁小丑,还不在老夫眼中。”
顿了顿,笑容一敛,续道:“不过,说句不怕见笑的话,三名小贼虽被我挥掌击毙,从那时起,老夫一双不能缺少的钢拐,却始终没有找回来,眼盲行动不便,饮食却成了严重问题,不瞒你说,自从以前蓄存的食物吃完,已经整整十二天,没有再吃过东西了,不然,何至落得这般虚弱狼狈。”
桑琼听了,惊叹不已,连忙取出身边剩余的干粮和食水,急急递了过去。
耶律翰捧着那些干滥的面饼和清水,竟比山珍海味更有滋味,一口气浪吞虎咽吃个精光,啧啧嘴唇,好像余味无穷的笑道:“这是十二天来最美味的一餐了,你代我整理房中家具,让我调息一会,别教沙娜拉瞧见我这猥琐模样。”
桑琼不忍道破沙娜拉也已经双目失明,仅柔声安慰道:“老前辈不须太紧张,夫妻阔别多年,一旦重逢,高兴都来不及,相信她不会挑剔这些细微末节的。”
说完,留下耶律翰独自席地调息,自己则去古墓中转了转,找到一把刀,悄然进人林中。
他觉得,眼前最急要的事,莫过于尽快替耶律翰做两支木拐,使他在夫妻重逢的时候,不至伏地而行。
费了顿饭时光,两支木拐做好,林子外仍然静悄悄的不见鹊儿找来,桑琼只好带着木拐,重回古墓。
当他一面的招呼,一面踏进墓门,倏忽眼中一亮,顿感热泪盈眶。
原来只这片刻时间,古墓中已收拾得整洁光亮,墓顶天窗打开了,卧具矮桌都已细心抹净,那口孕育“千年金边茯苓’的棺材上,更铺上一张用外袍撕成的布罩。
耶律翰饱食调息之后,容光业已恢复,也不知他用什么方法,居然连须发都修剪得整整齐齐,身上也换了一件全新大袍,大约是断碑手于寿臣在世时替他添购的。
桑琼站在墓门口,一时间,感触万端,几乎痛哭失声,然而,耶律翰却拘束地坐在草榻上,带着几分羞涩的笑容说道:“我真没有用,总难抑制心里紧张,这滋味,就跟六十年前当新郎官一样,老弟你不会笑我吧?”
桑琼暗暗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尽量压下内心酸楚,称赞道:“老前辈动作好快,才一会儿工夫,竟然已经收拾得这般整洁了。”
耶律翰笑道:“没办法,要是像平时那么脏,沙娜拉一定不肯走进来,她向来是最爱干净的。”
忽又压低了声音,肃容说道:“等一会儿先别告诉她‘金边茯苓’就在这棺木中,我特地用布遮起来,咱们让她惊喜一下。”
桑琼轻轻抹去额上热泪,把木拐递了过去,道:“晚辈去做了这两样东西,你老人家试试还合用吗?”
耶律翰接拐在手,喜得连声称谢,道:“你瞧我多糊涂,百密一疏,竞忘了先弄一对拐杖,若非你想得周到,等会相见时准定出丑。”
柱拐起身,在墓中往来走动一遍,笑道;“很好!虽然不如以前那只钢拐,总算不必再在地上爬了。”
墓中本不宽敞,耶律翰更是心思爱妻,如坐针毡,片刻也坐不住,一会儿倚拐仰首,侧耳倾听,一会儿又探头门外,凝神默察林中动静,口里喃喃道:“奇怪,怎么还没来?”
桑琼剑眉微皱,道:“想必就快到了,晚辈迎出去看看……”
耶律翰连忙拦住,道:“老弟,你不能走,你走了,我更会变成热锅上的蚂蚁,现在什么时辰了?”
桑琼仰望西斜日影,道:“大约将近申尾。”耶律翰道:“还早,咱们再等一个时辰,到酉牌过尽,你再去接她们不迟,刚才你不是说,林外留有一名宫女在等候吗?她是不是阿兰?”
桑琼缓缓答道:“不是,她名叫鹊儿,是近十年才入宫的。”
耶律翰道:“阿兰她没有米?”
桑琼沉吟再三,终于轻叹了一声,道:“她没来,而且,她现在已经不再叫阿兰了。”
耶律翰诧道:“那她改了什么名字?”
桑琼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道:“她已经改名‘兰花娘娘’。”
耶律翰哈哈大笑道:“这丫头,竟敢盗名窃位,谁封她做娘娘的?”
桑琼觉得不能再瞒,正色道:“老前辈,十年沧海桑田,有些变化,往往非人始料所及……”
谁知耶律翰却丝毫未听出弦外之音,不待他把话说完,抢着笑道;‘任何事都能变,阿兰那丫头变不了,她浑身有几根骨头,也休想瞒我,老弟,你不说我也猜得到,准是沙娜拉的主意,趁我不在宫中,给了那丫头一个虚名义。”
桑琼苦笑道:“老前辈猜错了。”
耶律翰一怔,道:“猜错了?怎么错了?”
桑琼叹道:“十年来的阿儿汗宫,早已不是从前……”
不料话犹未已,忽闻一声清啸透林而入。
耶律翰猛可一震,双拐疾探,向外便奔,叫道:“来了!是她来了……”
桑琼急道:“老前辈仍请守护‘金边茯苓”,自有晚辈前去迎接。”
耶律翰显得惊慌失措,道:“好!你快去快回……啊!不要来得太快,我还得把什么再收拾一下。”
桑琼刚要走,又被他拉住问道:“喂!别忙走,你先看看我的头发乱了没有?衣服洁不洁……”
桑琼片刻担搁,林外又连续传来长啸之声。
桑琼疾步穿林奔出,刚到林边,却见麦佳凤满身鲜血,正和鹊儿联手对敌十余名男女,沙娜拉则头颈软垂,伏在麦佳凤背上。
那十余名男女为首二男三女,竟是“火眼狻猊”曹昆、“玉面郎君”司马青臣、“毒红娘”慕容芳,和化名素娥的北宫逃婢艳琴,其余全是参与巢湖龙船帮之役的魔宫高手。
麦佳凤背负着沙娜拉,又经浴血激战,刀法已显零乱,虽得鹊儿联手相助,无奈众寡悬殊,情势仍岌岌可危。
桑琼怒火狂烧,浑忘了自己无法提聚真力,一声大喝,撤出“太阿剑”冲了过去。
迎面相遇,正是逃婢艳琴。
桑琼怒目叱道:“贱婢倚多为胜,吃我一剑!”奋力挺剑,一式“飞龙射日”猛刺了过去。
常言说得好:虎死雄威在。艳琴回头见是桑琼,心中一惊,哪敢接架,急忙拧身问避,横跃数尺。
桑琼怒极出手,下盘本就不稳,一剑刺空,登时一个踉跄,若非收势得快,险些摔倒在地上。
但幸亏这一剑吓退了艳琴,才被透人重围,冲到麦佳凤身边。
麦佳凤回头瞥见,反倒大吃一惊……
桑琼没等她开口,抢着问道:“凤妹妹,你怎样了?”
麦佳凤一面挥刀应敌,一面焦急地道:“我不碍事,可是,耶律夫人却受了伤!”
桑琼沉声道:“快把人交给我!”
麦佳凤迟疑道:“你……能够动手吗?”
桑琼道:“现在顾不了许多,你先把人交给我,然后掩护我且战且退,只要退进树林,就不用担心了。”
情势如此,舍此而外别无良策,麦佳凤只好依言解下沙娜拉,交给桑琼背负,自己去了负累,展开“红袖刀诀”,全力对付外敌。
桑琼试探沙娜拉仅有微弱鼻息,心中大急,返身挥剑便向密林冲去。
刚奔了数步,眼前人影疾闪,却是司马吉臣截住去路,狞笑道:“姓桑的,还想逃么?”
桑琼奋不顾身,挥剑猛劈,打算仍和刚才一般,逼退了司马青臣,以便夺路脱困。
谁知司马青臣却不比艳琴,心欺桑琼背上背着人,更因见他步履飘浮,分明未能疑聚真气,竟一振手中“逍遥白扇骨”,硬接硬架。
剑扇相交,“锵”然脆响。
桑琼手腕一阵奇痛,“太阿剑”脱飞出三四丈,笔直射入一株大树树身,胸中气血翻涌,“哇”地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
司马青臣也没有占到多大便宜,手中那柄新造不久的“逍遥白扇骨”,亦被剑锋砍裂半寸多一道裂口,等于半毁了。
两人各自倒退了一步,司马青臣气在心头,桑琼却伤在内腑。<p>麦佳凤百忙中一转蛮腰,飞出一刀,直取司马青臣左臂,同时沉声喝道:“大哥别恋战,快走!”
桑琼正眼冒金星,全仗一口余气未断,才强自支撑着身子末倒,听得这声呼喝,萎顿的神志猛然一震,飞忖道:我不能倒下去,林子里还有个满腹痴情的人,正等着夫妻重会……
不!不能倒下去,决不能倒下去!
心血沸腾,用力摇了摇晕眩的头,趁司马青臣闪避麦佳凤刀势的空隙,鼓勇迈步,如飞奔向密林。
麦佳凤和鹊儿刀剑交挥,同时飘身,紧护桑琼身后,退到林边。
桑琼奔入林子,未及五丈,腿一软,扑倒地上,他心知自己已届油尽灯枯,绝对不可能再站起来了,迫得运足最后一口余气,嘶声叫道:“耶律前辈,我……我只能送她到……这里了。”
余音未落,人已昏厥扑倒。
麦佳凤闻声惊顾,芳心大震,竟舍了强敌,返身奔向桑琼,悲呼道:“大哥!桑大哥!
桑大哥……”
她一走,鹊儿单人只剑,支持不住,迫不得已,也撤剑回身便跑。
“毒红娘”慕容芳见状大喜,长剑一挥,喝道:“追上去,先擒桑琼和那老婆子!”
群贼齐声呐喊,一拥追进密林。
艳琴正懊悔刚才被桑琼虚势吓退,见此机会,哪肯放过,毒红娘喝声甫出,早已抢先掠身而上。
身未落地,长剑疾吐,猛然刺向鹊儿脑后。
鹊儿仓皇奔前,全没想到艳琴身法如此迅速,及待发觉脑后生风,再想问避,已经来不及了。
哪知就在这危机一发之际,一条人影突然穿林飞到,凌空一拐,格开了艳琴的长剑,另一支木拐,带着一股刺耳劲风,劈头砸落。
艳琴骇然失声,惊呼犹未出口,竟被夹背一拐,打得从半空滚落地上,手脚一阵抽搐,登时气绝。
耶律翰一拐击毙了艳琴,去势未曾稍停,左手拐一点附近树身,身躯倏忽横移,又迎向其余魔宫高手。
但见拐影翻飞,惨呼四起,霎眼间,迫进密林的七八名魔宫高手,一个个又倒飞了出来。
只不过,进去时都是活的,出来时却成了残肢断臂,头破颈折的尸体。
毒红娘慕容芳倒吸了一口凉气,顾不得招呼同门,抹头便逃。
火眼狻猊曹昆,玉面郎君和司马青臣和幸运尚未踏进林子的四五名高手,那敢冉留,人人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刹时逃得半个不剩。
耶律翰没有追赶,柱拐旋身,急急叫道:“沙娜拉!沙娜拉!”
鹊儿死里逃生,惊魂甫定,怯生生问道:“请问……您就是耶律老……宫主吗?”
耶律翰循声欺近,一把捉住鹊儿手臂,沉声道:“告诉我!沙娜拉她怎么样了?”
鹊儿肩臂被他五指扣住,宛如扣上五道钢箍,直疼得眼泪滚滚,呻吟道:“宫主快请放手,婢子禁受不起……”
麦佳凤及时开口,道:“老前辈,耶律夫人在这儿,你快来看看她……”
耶律翰浑身一震,丢开鹊儿,循声直扑倒卧地上的沙娜拉,手才触及沙娜拉头上长发,立即抛了双拐,颤声叫道:“沙娜拉!是你?真的是你?”
一面呼叫,一面不住用手探摸着沙娜拉的前额和面颊,然后顺着面颊,伸向耳后。
突然,老人的手指触到沙娜拉左耳耳轮,身躯蓦地一阵颤抖,竟仰面长嘘,展颜微笑道:
“不错!不错,的确是你,这额前发根和耳轮后的痣,只有我才知道,也只有我记得最清楚!”
语声微顿,又道:“沙娜拉,你怎么不说话?你仔细看看,十年来,我变了多少?你说呀,咦!你怎么不说话呢?”
麦佳凤抱着昏迷的桑琼,就在距离数尺内,听了这些如醉如痴的问话,不禁为之泪下,哽咽道:“老前辈,她老人家不幸被暗器打伤,现在恐怕已经不行了!”
耶律翰慌忙伸手一试鼻息,脸色顿变,一挺身便想跃起,却忘了双拐已经抛弃“蓬”地一声,又跌坐下去。
麦佳凤和鹊儿都吃了一惊,不约而同道:“老前辈,怎么了?”
耶律翰木然不应,双目中热泪簌簌而下,满脸肌肉,扭曲扯动,一口牙咬得格格作响……
许久,许久,才见他须发箕张,仰天迸裂出一声嘶厉震颤的哀号:“老天!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厉呼之声,破空远播,十丈之内,碎叶纷落。
声浪激荡回应,荒野林间,荡漾着一圈复一圈,一波复一波凄厉锥心的悲鸣,声声都在追问:“伊人何辜?苍天何忍”
是造化弄人?是天地无情,竟使两个梦牵魂索的人儿,连一句最后的诀别也来不及吐露……
黑夜逝去,又是黎明。
当温暖的阳光透射进古墓天窗,桑琼缓缓睁了眼睛。
首先,他发觉自己正躺在墓中唯一草榻上,盲眼老人耶律翰满脸热泪,垂首跌坐在木棺旁边。
木棺盖子业已掀开,棺中不见了那株珍贵的“千年金边茯苓”,却直挺挺躺着沙娜拉。
墓门外,炊烟散扬,不时传来麦桂凤和鹊儿的低语声音。
桑琼挣扎着想撑起身子,刚爬起,内腑突然一阵刺痛,又呻吟着跌回榻上。
耶律翰头也没抬,只缓缓说道:“醒了尽管躺着,你五腑刚受伤不久,真气初凝,至少须静卧三天,才能下床。”
门外二女听见话声,也急急奔了进来。
麦佳凤直趋榻前,柔声道:“饿了没有?鹊儿熬的稀粥就快好了,想不想先吃点东西?”
桑琼摇摇头,低问道:“老夫人怎样了?”
“她……”麦桂凤忽然语声一梗,竟没有再说下去。
耶律翰却幽幽接道:“她先走了,连最后一面,也没有如愿……”满眶热泪滚滚而落。
桑琼一阵鼻酸,黯然垂首,自责道:“都怪晚辈才浅力薄,有负老前辈嘱托期望……”
耶律翰木然截口道:“这不能怪你,你为她历尽艰险,跋涉千里,已经尽了力量。”
语声微顿,恨恨又道:“我只恨自己二十年前就瞎了眼,竟把那阴险歹毒的贱人,当作忠诚心腹,我把一身武功倾囊传给了她,又把沙娜拉交在她手中,没想到贱婢会恩将仇报,做出这种狠毒无耻的事。”
桑琼叹道:“阿儿汗宫的变故,老前辈都知道了吗?”
麦佳凤哽咽道:“是我告诉耶律前辈的,我对不起老夫人,也对不起大哥,没有把老夫人平安送到这儿来!”
桑琼道:“现在徒事追悔无益,你倒说说看,怎么会跟毒红娘这批狗贼遇上的呢?”
麦佳凤道:“我们照大哥的安排,一路换马疾赶,都没有发生事故,但在抵达五台时,老夫人忽然想起要买一件于净整洁些的衣服更换,就在五台停车买衣的时候,无意问跟狗贼们狭路相逢,我护着老夫人且战且退,不料司马青臣那匹夫竟用淬毒扇骨伤了老夫人。”
桑琼仰面长叹,道:“这是我的疏忽,途中竟未想到替她准备更换的衣服,一物之微,铸成千古遗恨……”
麦佳凤咬牙切齿道:“冤有头,债有主,我不会饶了司马青臣那匹夫,总有一天,我要亲手将他凌迟碎割,替老夫人报仇。”
耶律翰漠然接道:‘那倒不必,三天后咱们动身回阿儿汗宫,我会从阿兰贱婢开始,将那些窃宫的狗贼,一个个全毙在拐下,到时候,你们只须告诉我谁是司马青臣,让我多赏他两拐就行了。”
桑琼诧道:“为什么要等三天以后动身呢?”
麦佳凤抢着道:“大哥你还不知道?耶律前辈已经把那株千年金边茯苓给你服下了,必须静卧三天,药力才能行开……”
桑琼一惊,道:“老前辈,这……”
耶律翰平静地道:“这什么?如今我已用它不着,你又真气涣散,内腑受伤甚重,不给你,难道白白把它抛弃不成?”
桑琼激动万分,含泪道:“可是,老前辈为了守护这株金边茯苓,在荒野中熬了十年困苦,现在却便宜了晚辈……”
耶律翰摇手道:“这些世俗之话不要再说,你若觉得过意不去,三天后,随我走趟祁连,把那些篡宫窃位的匹夫,-一指给我,就算报答我这株金边茯苓!”
桑琼道:“随老前辈同往祁连,这是义不容辞的事,何况晚辈跟曹克武订有海心山之约,时间也快到了,但是……”说到这里,忽然为难的住了口。
耶律翰好像已猜到他未尽之言,接道:“你是担心毒圣巴戈?”
桑琼点点头道:“晚辈的意思是,曹克武和阿兰已勾结阴山门三眼魔母,实力未容轻视,最好能尽量避免让毒圣巴戈跟他们沆瀣一气。”
耶律翰冷笑道:“这个你尽可放心,如遇巴戈,我自有处置之法。”
语声微顿,复又仰面喃喃道:“想不到六十年来,他还没有忘却往事,可是,如今一个已死,一个也距死不远,他纵然找到咱们,又能如何呢?”
说着,忽然泛起一抹凄凉的笑意,手抚棺木,泪水簌簌直落。
桑琼和二女目睹此状,心里都似压着千斤巨石般沉重,却又想不出一句劝慰的话来。
过了好一会,鹊儿突然颤声道:“稀粥只怕快烧焦了,我……我去盛粥去……”话未毕,匆匆掩面奔向墓外。
片刻之后,林中传来低沉悲泣,显然鹊儿未及去远,已经抑不住哭出声来。
耶律翰摇摇头,道:“毕竟是女娃儿,其实人生悲欢聚散无常,人活百年,终须一死,只是死者已矣,生者何堪?谁迟走一步谁就得承担这番折磨”
麦佳凤悲声道:“老前辈别再说下去了,事到如今,总须节哀保重,先替老夫人报仇最重要。”
耶律翰凄然笑道:“是的,这话不错,一切以报仇为重,我还得留此残废之身,替她出出这口怨气。”
取过木拐,缓缓站起,又起:“我得去林子里寻找那两柄失落的钢拐,你们也休息一会吧,要是饿了,可稍用点稀粥,但不要吃得过饱,以免妨碍气血运行。”
麦佳凤忙道;“我陪老前辈去!”
耶律翰道:“不必,你留着照顾桑老弟,我会叫鹊儿陪我去。”
桑琼目送他柱拐而去,忍不住轻叹一声,低声道:“凤妹妹,我看这样下去不行了。”
桑琼吃惊道:“什么不行?”
桑琼叹道:“我看他心志闷塞,意志戕伤甚深,恐怕已暗存死意,咱们不能不预作防备。”
麦佳凤惶然道:“这……应该怎样防备才好呢?”
桑琼低声道:“目前他终日忧悒,心神残戕,但还不致发生变故,我是担心在回到阿儿汗宫时,他会积怒成疯,一个不好,或者失手受损,或者等旧恨渲泄,举拐自戕!”
麦佳凤骇然道:“那咱们还是别让他回阿儿汗宫吧!”
桑琼摇头道:“不让他回去是不可能的,咱们眼前能做的事,首先必须掩埋沙娜拉的尸体,以免他抚棺伤情,忧闷过甚……”
麦佳凤道:“好!咱们今天就动手。”
桑琼继续道:“然后,咱们得想个藉口,将行期稍延几日,使他能逐渐平静下来,在这段时间内,更应设法送信去长安,叫天奇他们尽快赶来会合,多一些人随行,一则不惧毒圣巴戈阻挠,二则在抵达阿儿汗宫以后,也便于分人照顾,不让他有机会做出傻事。”
麦佳凤早急得没了主意,一边听,一边点头,及待话完,连忙应道:“就这么办吧!”
我现在便去知会鹊儿,先埋葬了沙娜拉遗体,再分人去长安送信……”说着,便待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