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愚和尚合十道贺,轻语道:“施主好造化,竟求得绝世神医移樽就教,据贫钠所知,黄施主出诊病家,这还是第一遭哩。”
桑琼微笑道:“全仰菩萨保佑,倘能使舍妹病愈,在下必来重修寺堂,再塑金身。”
大愚和尚连忙谢道:“阿弥陀佛,施主赤诚感天,发此宏愿,菩萨定信令妹早脱魔劫。”
不一刻,竹林逸士黄光平带着随身药箱行囊出来,桑琼辞别大愚和尚,替他接过行囊,离了三元寺。
梁金豪见桑琼果然陪了一位中年文士登车,心里倒有些惴惴不安,故问道:“公子不再去山上寺庙拈香了?”
桑琼道:“不去了,咱们现在赶回巢湖,你要马快一些!”
梁金豪应了一声,长鞭挥处,“劈啪”一记脆响,因转车头,向北疾驰。
途中,桑琼不禁感到万分迷悯,照眼前情形看,竹林逸士黄光平的身份可能不假,他迁居北峡山三元寺虽嫌太巧,大愚和尚说他已住了半年多,却跟素娥所称相吻合,假如黄光平真具奇才,治好了春梅的疯病,那才是意想不到的收获哩。
不过,无论黄光平身份如何,他对素娥却疑问仍多。
第一:素娥的出现和田婆婆的离去,时间太巧,不无可疑。
第二:她太美,也太精明;美得不像平常穷家百姓的媳妇;精明得不似凡俗女子。
第三:田婆婆的儿子离家仅仅三数年,由一个贫无立锥的少年,即便经商再顺利,也不可能暴富,更从何娶得如此美慧干练的妻室?退一步说,就算果真暴富了,素娥理应携带财产归里奉姑,怎会反将婆婆送走,自己倒留下来甘为仆婢?这一点尤其令人难以理解。
可是素娥纵然可疑,桑琼却猜不透她是何来历?如此安排目的何在?而且,她又怎会预知自己要搬来湖滨凶宅居住?事先就做好了手脚呢?
不可能!不可能!的确太不可能了。
桑琼一路盘算许多可疑之处,又觉得或许是自己过分多疑,反复思忖,所以很少开口。
那竹林逸士黄光平更像是余怒本息,神情本然,也极少出声。
梁金豪一面驾车,一面倾听,发觉车厢中始终默无语声,心里不期满怀鬼胎,却又不便询问。
一行三人,全都暗怀心事,闷不吭声赶路,气氛虽然略嫌沉闷,车辆倒行得极快。
傍晚时分,已距巢湖不远,马车忽然一震,竟停了下来。
桑琼推开车门,探头问道:“赶车的,怎么不走了?”
梁金豪蹲在车轮边摸索了一阵,愁眉苦脸道:“公子爷,实在对不起,赶路太急,谁知却把一只轮轴抖断了,看来无法再走啦!”
桑琼已知原故,却皱眉道:“这怎么行,你不能把咱们丢在这儿呀!”
梁金豪道:“公子请耐心略候片刻,小的这就去另寻一辆车来,此地距三河镇很近,附近也许能找得到空车。”
桑琼挥手道:“那你就快些去,别让咱们等得太久。”
梁金豪连声答应,由车辕解下一匹马,匆匆跨马而去。
竹林逸士黄光平忽然冷冷问道:“由此地去你住处,还有多远!”
桑琼忙道:“不太远了,绕过那片林子,就是蜗居园门。”
黄光平推门跨下马车,扬目望了一眼,返身取下药箱,冷漠化道:“咱们步行走去吧!”说着,果然举步向前走去。
桑琼心知梁金豪故意弄坏车辆,乃是要藉机使自己换乘张得胜的车,一则为免引起素娥疑心,二则张得胜奉命探查镇上那家‘竹篱破户”中两名可疑男女,约定晚间回报,此时大约正在附近寻找张得胜的马车,于是急忙唤住黄光平,道:“先生还是等候片刻的好,由此前往蜗居,虽不远,也不近,步行得走上个把时辰…,,黄光平漠然不理,只冷冷答道:“你怎知附近准能寻到空车?与其坐候,不如步行,你不愿意,尽管在此等候,我沿这条石板路慢慢走着就是。”
桑琼无奈,迫得也取了行囊赶上去,强笑道:“在下是担心先生走不动,既然这样,咱们就步行也好。”
两人踏着暮色才行了顿炊光景,突闻啼声震耳,须臾,梁金豪竟单骑仓皇而返。
桑琼眼快,一眼就瞥见马鞍前横着一个混身血污的汉子,衣着、身裁、状貌,赫然竟是张得胜。
桑琼暗自震惊,却怕梁金豪当着竹林逸士黄光平说话露出破绽,连忙抢前一步,以目示意,同时惊问道:“这人是谁?怎会一身血迹?出了什么事?”
金豪翻身落马嗖碧目连眨,终于把眼眶中盈盈热泪强自忍了回去,颤声道:小的在前面林子边看见这人,混身都是刀伤,躺在那儿呻吟,所以……”
桑琼急道:“还有没有气息?”
梁金豪哑声道:‘伤势很重,就差尚未断气了。”
桑琼探手一抚张得胜胸口,剑眉微皱,转面叫道:“先生,请帮忙救救这人吧!看来他准是被仇家杀伤的,咱们凑巧遇上,何不救他命…………”
竹林逸士黄光平提着药箱,冷漠地站在数丈外,闻言把头摇了摇,道:“咱们要赶路,没有这份闲工夫。”
桑琼又央求道:“先生。救人要紧,好在蜗居已经不远了,略为耽误,天黑前仍然可以赶到,但是,现在咱们怎能见死不救呢?”
竹林逸士连望也不愿多望一眼,扬头冷冷道:“这世上日死八百,夜生三千。要死的人多啦,谁能一个个去救得了许多!”
桑琼道:“这人临死前遇上神医,大约命不该绝,先生就行行好如何?念在他穷苦人家,其情堪怜…………”
竹林逸士话没听完,便不耐烦地把头连摇,道:“做大夫的不懂‘可怜’两个字,生病死伤,见得太多了,都要同情可怜起来,自己累死了也应付不完。你别再唠叨,在什么地方找到他的,还把他放回什么地方去,我黄某人向来不屑救命,多说也是白费。”
梁金豪听了这话,一股怒气直冲胸口,瞪目叱道:“姓黄的,亏你空负神医之名,。见死不救,便说出这种混账话来,你你还算不算是个‘人’!”
黄光平毫不生气,只冷笑道:“你是人,你去救他好了,于我何事。”
梁金豪怒目圆睁,厉声道:“老子先毙了你这王八羔子臭医生……”一把袖口,便想上前动手。
桑琼连忙拦阻,沉声道:“不得无礼。”接着一使眼色,又道:“这儿既无车辆,咱们也用不着你相送了,你快把他带去镇上,从速延医调治,所需银两。晚上到庄里来取就是了,去吧!”
梁金豪气呼呼拿眼瞪了黄光平一阵,方才答应着扳鞍上马,扬鞭疾驰而去。
桑琼摇头叹息一声,黯然提起行囊,重新上路,一边走,一边嗟吁道:“在下只说‘医者仁心’,如今才知道天下的大夫,竟然这般铁石心肠,可叹!可悲!”
黄光平却冷笑答道:“这是你少见多怪,世上许多行医的大夫,认钱不认人,遇着有钱病人便横敲竹杆,生了病没有钱,病死活该,像我这样无论穷富一口拒绝,还算是干脆的了。”
桑琼无话可答,只得苦笑道:“这么说,舍妹的病,永远也别指望痊愈啦?”
黄光平却道:“那又另当别论,咱们是立下赌约的,跟延医治病的情形自然不同。”
两人沿湖步行,走约半个时辰,才到了庄院门外。
罗天奇得悉桑琼果然请到“神医竹林逸士”回来,忙和素娥迎出庄门,抢着接去行囊药箱,请黄光平至客室款待。
桑琼首先问道:“三妹睡了没有?一病状可有变化?”
罗天奇道:“病况倒没有特别的变化,只是,今天好像十分困倦,小弟已嘱四妹让她先睡了,黄大夫赶路劳累。正好先休息一夜,明天再开始诊治吧!一面说首,一面频向桑琼以目示意,好像另有急迫要紧的话,要另觅机会相告。、一桑琼颇感诧异,尚未开口,未料黄光平却抢着道:“黄某此来,系与令兄立下睹约,并非寻常诊病可比,早些治愈令妹,早些离去,我看就是现在开始诊断的好,不必再等明天了。”
罗天奇期期艾文地道:“但是…舍妹她………已经睡了呀黄光平道:“不要紧,治疗疯疾,不需动问病人,睡梦中反而方便些。”
素娥也接口笑道:“这话也对,难得大夫热心,就是现在上楼诊断最好,婢子先通知四姑娘一声,作个准备。”于是,转身拾级向楼上去了。
桑琼查觉罗天奇神色有异,突然心中一动,忙道:“且慢!”
素娥已至楼口,闻声回顾,含笑问道:“大爷还有什么吩咐吗?”
桑琼双眉微剔,招手道:“咱们赶了一天路,此时有些饿了,你先去弄点饮食来,二弟陪伴黄先生,我自去通知四妹准备。”
素娥略一沉吟,也未再说什么,快快退下楼来,往厨下缓步而去,神情中,却显然含着一些失望之色。
桑琼看在眼里,心中更诧,便向黄光平拱手告退,亲自登上小楼。
楼上卧室仅系虚掩,房门启开,室中灯火犹明,秀珠和春梅正并肩坐在靠壁两张椅上,根本就没有人睡。
秀珠一见桑琼,霍地从椅上跳了起来,神色仓皇地低问道:“大哥,那竹林逸士真的来了么?”
桑琼点头道:“现在楼下客室中……”
秀珠顿时变色,颤声道:“我求求你,大哥,千万不要让他上楼来,他一来,春梅就完了”
桑琼骇然一惊,急忙沉声道:“为什么?”
秀珠泪水纷堕,连连摇头道:“别问我为什么!大哥,求你答应我,即使让他诊病,也要等过了今夜,一到明天,那时你什么都会明白了,求求你,大哥,答应我……”一桑琼诧道:“我不懂你的意思,为什么须等到明天?今夜和明天有何不同?”
秀珠硬咽道:“这些话我无法说明,反正只有一夜时间,求你别再追问我,看在我惨死的爹爹份上,答应我,再等一夜
她竟以亡父名份恳求,越使桑琼惊骇不已,但又不便逼着追问原故,正感满腹疑云,难以决断,忽见春梅木愣愣地从椅上站起来,两眼直视哺哺低语道:“啊!好长的一夜,天亮了,什么都完了”
桑琼矍然一惊,不禁沉声问道:“春梅,你知道了什么?”
春梅一怔,突又露出惊惶之色,摇手叫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不要杀我,我真的不知道…——,”
桑琼叹息道:“珠妹,你瞧她至今神志不明,如不早些诊治,日久病深,将来恐怕更难医治了。”
秀珠脱口道:“但黄光平不是来治病的,他”
桑琼注目道:“他怎么?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他的来意?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呢?”
秀珠忽然掩面失声,抽搐道:“大哥,请你别再逼我,一切都是我错了,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惨死的爹,可是,当初我何曾想到你不是他们所说的那种人……””
桑琼更觉骇异,柔声安慰道:“珠妹,不要难过,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吧!我知道你这些日子情绪很坏,自从咱们决定搬来这儿,你就没有一天快活过,你有什么难言之隐,为何不告诉我这做大哥的呢?东庄覆灭以后,只有你和我算得上是唯一亲人,你还顾忌什么?”
秀珠频频颔首,凄然道:“我会告诉你的,但是,现在不能说,过了今夜,我就把一切一切都告诉你,半句也不隐瞒,大哥,求你不要再问了,让我留一份脸,死了也有胆量去见九泉下的爹爹,答应我,答应我!”
桑琼听她语气,竟是存着“死志”,心里越感吃惊,但情知此时多问无益,太急了,或许逼出意外变故来。
心念电转,便点头笑道:“好吧!既然你坚持要等到明天,我就去拦住黄光平,叫他明天再开始替春梅诊病,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才行。”
秀珠含泪仰面问道:“什么事?”
桑琼道:“无论什么事,你都答应?”
秀珠黯然点头道:“只要我做得到,没有不答应的。”
桑琼笑道:“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只是要你记住,为卧龙庄惨死太湖西洞庭山的三十六位义士冤魂,你和我,都有责任勇敢的活下去,任何困难,不改此志,自己更不能生出傻念头,你已经答应我了,是吗?”
秀珠惊惺地疾退两步,颊上热泪纵横,颤声低呼道:“大哥!”
桑琼不待她说下去,截口道:“你还认我作大哥,更应该听从大哥的话,好了,我不必再多说了,相信你是我的好妹妹,不会使大哥失望的,现在,好好跟春梅休息了吧!”
说完,退出卧室,反手带上了房门,但却并未立即离去,犹在门外侧耳倾听室中动静。
卧室内传来秀珠低沉的饮泣声,久久不止。
桑琼暗自长叹,偶一回头,突然发觉楼口不远一扇掩闭的窗纸上,似有人影一闪而逝。
他反应十分迅捷,脚下微挪,身形已飘然掠至窗前,那扇方形廊窗却是反扣住的,只是窗纸上留下一个黄豆般大小的潮湿洞孔。
显然,刚才窗外人影,是在隔窗偷窥……
桑琼不动声色,也没有打开窗户察看,但稍一忖度,已明白那偷窥之人是谁了。
于是,冷冷一笑,缓步下楼,进人客室,罗天奇正和竹林逸士黄光平在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彼此都显得心不在焉。
桑琼跨进客室,罗天奇便焦急地问道:“大哥见到四妹了?”
桑琼含笑颔首,道:“她刚睡熟,费了许多工夫才唤醒,一听说神医请到了,就急着想下楼来相见,又费了许久工夫,才被我拦住没有下来。”
罗天奇迷悯地道:‘啊!她急着要下楼来……”
桑琼笑道:“谁说不是呢,四妹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是个急性人,何况早对黄先生神医之名,钦羡已久,恨不得立刻就来拜见,连头也顾不得梳,衣服也顾不得换,一个女孩子家,那有多失礼?咱们兄妹倒不要紧,黄先生却是博学通儒,最讲礼仪,岂不使先生见笑了。”
回头转对竹林逸士黄光平道:“先生,你说是不是?”
黄光平傲然微笑道:“这是令兄妹谬誉,实在不敢当。”
桑琼道:“舍妹就是这样性急,倒像是晚见片刻,怕先生会走了似的。”
黄光平笑道:“其实,确是令妹多虑,黄某既进来了,哪会这么快就走,迟些早些,总能相见……”
桑琼立即接口道:“在下正是这样安慰她:先生是特为诊病而来,病未治好,决不会离去,今天夜已深了,索性让先生休息一夜,明日相见,也是一样。舍妹听了,才没有下楼来,此刻大约又人了梦乡。咱们用些饮食,也早些休息吧,明天再开始治病,精神健旺;诊断用药一定更准确。”
罗天奇至此才明白桑琼兜了个大圈子,敢情是为了套出黄光平一句话,然后轻轻转舵,顺水推舟,把诊病的事延到明天。心里大感欣服,忙也笑着道:“大哥这话极是,诊治病症。自非朝夕可成,的确应该请黄先生休息之后,才能聚精会神断症用药。”
黄光平话已出口,无法收回,只得也强笑道:“今夜和明天,本无差异,既然令兄妹都不急,我黄光平又急什么?明天就明天吧!”
正说着,素娥已将宵夜酒菜端整齐备,摆设在饭厅里,这时来相请入席,听了黄光平的话,不禁诧道:“怎么?诊病又改在明天啦?”
桑琼应声道:“不错,你现在也可以去休息了,黄先生的行囊箱放在我房中,今天夜里我到二爷房里去睡,把房间让给先生宿用。”
素娥答应着退去,桑琼又向罗天奇暗施个眼色,道:“二弟也去招呼一下移房的事,别叫她把什物弄乱了地方。”罗天奇会意,也起身跟随素娥而去。
这里桑琼虽殷勤劝酒奉菜,黄光平却显得兴味索然,勉强用了一些,便托倦各自安歇。
桑琼返回卧房,立即神色凝重附耳低语道:‘’今夜可能会有大变故,咱们必须守望整夜,以应急变,现在你务必全神监视楼上动静,随时防范秀珠,注意她的一举一动,我得去庄外跟梁金豪晤面,在我返来之前,你不可离开秀珠窗外,切记!切记!”
罗天奇一面倾听,一面颔首,桑琼嘱咐完毕,他脸上已变了颜色,颤声问道:“大哥可是觉得珠妹的言行神情,有些古怪?”
桑琼道:“岂止古怪,我怕她在天亮前,会干出意料不到的傻事来。”
罗天奇浑身一震,急道:“她会怎么样?”
桑琼摇头道:“现在还很难论断,或许她会杀人,或许她会杀死自己。”
罗天奇倒吸一口凉气,哺南道:“怎么会?她晚饭时还告诉我,叫我等候大哥回庄,假如请得神医,务必要阻止今夜诊治春梅的疯病,我不懂,问她她又不肯解释,后来才悄悄对我说:原来她已经从春梅口中探问出一些关于卧龙庄惨变的经过,只是还没有问出凶手身份,她不愿让大哥知道,想再尽一夜之力,明天再使你得到一个意外的惊喜……”
桑琼皱眉道:“你相信她的话吗?”
罗天奇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我不敢全部相信,但最近她的神情举止,令人不解,或许她真在进行着一件暂时不想让咱们知道的事。”
桑琼毅然摇头道:“天奇,你还不够了解她,试想,她如已从春梅口中探得一鳞半爪,以她的脾气,早就忍不住要告诉你了,何况这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她又怎会独自偷偷落泪呢?再说,她为什么最关切搬家的事?及至决定搬家,为什么又极力反对?等到真正搬了来,突然又改变主意,愿意住下去了?其间连续反复三次,你可曾想到有何原因?”
罗天奇迷惑地道:“我想不出原因。”
桑琼道:“一切缘故,今夜都将揭穿,那也是咱们料想不到的结果,所以,千万小心,不可疏忽。此外,素娥和竹林逸士黄光平,也要留意监视,设有异动,务必保护小楼,等我回来。”
罗天奇一颗心已悬到口腔边,连忙答应不迭。
两人各自结扎,携带了兵刃,悄然熄灯掩窗潜出,罗天奇长身掠上楼檐,桑琼却在园中迅速地搜寻一遍,展开身法,直向前面庄门奔去。
经过素娥居住那栋临墙小楼时,桑琼曾略为停步审视,楼中灯光已灭,静悄悄毫无声息,他本想登楼查看一遍,但想想素娥是个年轻少妇,故而又打消了这念头,逞自穿过楼下,越出了庄门。
山庄向左一转,行约百丈,便是一望无涯的巢湖,此时残月浮空,湖畔一片寥寂,只有微微水波,闪现出一条条一顷顷无声无息的波澜,湖中姥山和孤山;依稀仅见两团暗影而已。
桑琼在湖边停步,轻轻扣指三响,芦苇丛中应声驶出一叶扁舟,操桨的,正是梁金豪,桑琼微一提气,飘然跨上小舟,梁金豪举桨向岸上一点,小舟箭一般滑出六丈外,丝毫没有带出声响。
藉着惨淡月色,只见梁金豪神意凄恻,目含泪光,木然操桨驾舟,遥向湖心方向荡去。
桑琼见此情形,已知张得胜遭遇了噩运,心里一阵失望,轻轻问道:“致命伤在何处?
竟无法救治了?”
梁金豪摇摇头,哽咽地答道:“浑身被割七十余刀,命门穴上钉着一幅血布……”
桑琼猛地一震,哺哺道:“这么说,是他去踩探那一双男女的时候,败露了形迹?”
梁金豪又点了点头,从襟底抽出一幅褐色布巾,默默递给桑琼。
布巾满现血污,但却不是伤口淤血沾染的,而是用血水写着八个大字:
窥人私隐,特施薄惩。
桑琼凝注布上血字,双眉连掀,不期怒容闪露,重重哼了一声,道:“好狂的口气,好毒的手段。我倒要会会这两位心狠手辣的男女,看他们是什么东西变的,金豪,移舟泊岸,咱们现在就去……”
梁金豪黯然摇头道:“来不及了,属下已经去过,那竹篱破户中只留下两具尸体,下手的分明另有其人。”
桑琼骇然一惊,满脸迷悯,半晌没有出声。
梁金豪沉痛地又道:“属下请求帮主,张得胜虽未正式入帮,却为本帮而死,将来本帮在金陵扩组时,求帮主赐允让他入名英灵册。”
桑琼道:“这是理所应当,日后报复血仇,凡属为本帮捐躯之人,都要与太湖三十六位义士英魂共同受祭的。”
接着剑眉一皱,又道:“不过,咱们日间在林边发现他的时候,他伤势虽重,并未断气,事后你是怎样发觉这幅血布?他临死之际,曾留下遗言?”
梁金豪长叹声道;道“这要怪属下大意疏忽,也恨那姓黄的不肯即时施救,当时在林边发现他身受重伤,衣衫破烂,遍体血污,竟未及仔细检机伤口,血布又钉在背心命门穴,以致没有察觉,后来属下带他急奔镇上求治,途中他忽然清醒过来。用手指着背部,呻吟叫道:‘骨钉!骨钉!’属下才撕开他的破衣,看见这幅血布,被一枚犀骨长钉钉在他命门穴上,命门本是死穴,他竟支持着没有断气,不能说不是一桩奇迹……”
桑琼颔首道:“长钉钉入死穴,自是难以救治了,不知他临死前清醒的刹那,有没有提到探查破屋的结果?”
梁金豪道:“他只说了一句话,可惜语气断续,其意不全。”
桑琼道:“他怎么说?”
梁金豪道:“他先是哺哺念着;‘神医!神医!”两个字,突然身子一抖,大叫一声:
就是他!顿时就咽了气。”
桑琼沉吟道道:‘神医?就是他?晤…这话令人费解。”说着说着,忽然眼中神光暴射,沉声问道:“是不是你在他低声念着‘神医’两字时,替他拔出了背心长钉?”
梁金豪点头道:“是的。属下见他口里频呼‘神医’,脸上又呈现出十分痛苦的神情。
只当他难熬长钉楔穴之苦;急欲求医拔出长钉,所以就替他把骨钉拔了出来,想不到钉子一拔出,他却反而咽了气………”
桑琼击掌埋怨道:“他必有未尽之言尚未说出,竟被你打断了!唉2可惜可惜!那枚骨钉呢?让我看看。”
梁金豪惭愧追悔无已,连忙从怀中取出“骨钉”。
那枝“骨钉”长约四寸,形状十分奇特,整个钉身,满布尖细倒须,钉尾却镂到着小巧精致的“狼头”模址,骨质坚硬通铁,色呈牙黄,上面看不出一丝血渍。
桑琼反复审视,越看脸色越凝重,忽然问道:“你从张得胜背心拔出这枚骨钉后,有没有用水洗涤过钉上血污?”
梁金豪摇头道:“没有,连拭抹也没有、”
桑琼笑道:“这么说,此钉并非普通牛骨,而是用一种罕有的犀牛骨制成的,或许倒是件难得的证物。”
说着,小心翼翼将“骨钉”收入囊中,凝思片刻,忽又问道:“你可曾骑了马来?”
梁金豪道:“属下是驾车来的,车辆藏在林中,另备了这艘小船照帮主的吩咐守候湖边……”
桑琼挥手道:“走!咱们必须到镇上去一趟。”
梁金豪一面掉转船头驶返湖岸,一面诧异地问道:“帮主欲去镇上何处?”
桑琼道:“你先别问,只要快一些,时间不多,咱们还须快去快回呢!”
梁金豪不多问,运起全力操桨,小舟迅若箭矢,不一会儿。已返抵湖岸。
两人飞身登岸,仍将小舟藏人芦苇丛中,展开大步,奔进林子,林中果然停放着一辆双辕马车。
梁金豪刚欲跨上车辕,却被桑琼摇手止住,一指车前两匹拖车的黑马,低声道:“解下来,咱们各骑一匹,反较驶车方便快捷。”梁金豪猜不透他何以如此急迫,又不敢询问,只得如命而行。
不须臾,两骑无鞍黑马,飞也似穿林而出,直向镇上去了。
就在这时候,湖边水花一翻,冒出一个人影。
此人蹑足登岸,纵目望着两骑黑马绝尘而去,嘴角泛起一抹冷峻的狞笑,哺哺说道:
“你虽然看出破绽,但等你回来,一切都太晚了。”
语毕,一长身形,宛如轻烟般飘进了“湖滨凶宅”
斗转参横,夜阑如水。
一阵急剧地马蹄声,划破寂静夜空,止于“三河镇”街口外。
桑琼揪紧马鬃,两腿用力一夹,硬生生将奔行中的无鞍马勒停了下来,然后挥挥手,和梁金豪双双跃落马背。
静夜小镇,人们早已沉沦梦乡,青石铺的大街上,空荡荡不见人影,家家灯烛熄灭,一片黝黑。
桑琼目如冷电扫了镇街一眼,低声吩咐道:“把马匹系在这儿,不要惊动了居民。”
梁金豪系好马,忍不住问道:“帮主,咱们究竟要到哪里去呢?”
桑琼道:“去看看那竹篱破户中两具死尸。”
梁金豪诧道:“死尸有什么可看的?再说,又在半夜………”
桑琼冷冷打断他的话,扬国道:“不用多问,带路。”
梁金豪憋了一肚子疑团,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只好在前领路,两人一先一后,进人了大街。
三河镇本不甚大,总共只有一条石板大街,其余皆是狭窄小巷,房屋零乱错落,极难辨识方向。
梁金豪领着桑琼,转过两条窄巷,略一审度,便指着一栋破旧矮屋道:“就是这一间了。”
桑琼闪目打量,但见那破屋又矮又小,占地不足二丈见方,泥土为墙,茅草覆顶,一扇低矮的小门前,有一块三尺多宽的空地,勉强算是个院落,临街一面,插着几十枝枯竹,就是一道围墙了。
这地方,偏僻而简陋,分明是贫苦乡民的栖身之处,平时谁也不会注意到这么一间破屋,以至屋中出了命案,放着两具尸体,迄今犹未被人发觉。
桑琼剑眉微皱,低问道:“你身边带着火把子没有?”
梁金豪道:“有!可要属下亮火进去查看……”
桑琼道:“不必了,你只守在外面,别让人扰乱我就行了。”
梁金豪点点头,取出火把子递给桑琼,自己却迟至阴暗处,屏息而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