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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女哀
    芳碧丛是皇帝夏日避暑理政之地。皇帝素爱江南园林以石做“瘦、漏、透”之美,庭中便置太湖石层峦奇岫,林立错落,引水至顶倾泻而下。玉瀑飞空,翠竹掩映。风吹时,便有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绵凉爽宜人,穿过曲折的抄手游廊,一路是绿绿的阔大芭蕉,被小太监们用清水新洗过,绿得要滴出水来一般,如懿伸手轻佛,仿佛还闻得到青叶末子的香。园中深处还养着几只丹顶鹤,在石间花丛中剔翎摆翅,悠然自乐,檐下的精致雀笼里亦挂着一排各色珍奇鸟儿,不时发出清脆悦耳的悠悠鸣声。

    李玉正领着小太监们用粘竿粘了树上恣意鸣叫的暗里是蝉儿,见了如懿,忙迎了上来,轻声道:“皇后娘娘怎么来了?您小心身子。”

    如懿轻婉一笑,望着殿内道:“皇上还在议事么?”

    李玉悄悄儿道:“几位大人半个时辰前走的,皇上刚刚睡下,这几日,皇上是累着了,眼睛都熬红了。”

    如懿思忖片刻道:“那本宫不便进去了?”

    李玉抿嘴笑得乖觉:“旁人便罢了,您自然不会。皇上这些日子虽忙,却总惦记着您和您腹中的孩子呢,还一直说不得空儿去看看十二阿哥。”

    或许是“孩子”二字挑动了如懿犹豫不定的神经,她终于敛衣整肃,缓声道:“那引本宫去见见皇上吧。”

    从芳碧丛出来之时,已经是暮色沉沉的时分,她与皇帝说了什么,自然只有她自己与皇帝知,但是她明白,她说的话,还是打动了皇帝。

    夕阳西坠,碎金色的余晖像是红金的颜料一样浓墨重彩地流淌。暮霭中微黄的云彩时卷时舒,幻化出变幻莫测的形状,让人生出一种随波逐流的无力,有清风在琼楼玉宇间流动,微皱的湖面上泛出金光粼粼的波纹,好似幽幽明灭的一湖心事。

    容珮扶着她自后湖便沿着九幽廊桥回去,贴心道:“今日之事是叫娘娘为难,可娘娘为什么还是去劝皇上了?”

    如懿将被风吹得松散的发丝抿好,正一正发髻边的一支佛手纹镶珊瑚珠栀子钗,轻声道:“你也觉得本宫犯不上?”

    容珮想一想,低眉顺目道:“有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娘娘现下事事安稳,稳坐后宫,何必去蹚这摊浑水呢。”她有些担心,“万一惹恼了皇上……”

    如懿淡然道:“皇上和太后到底是母子,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总是要见的。”

    “可舒妃和庆嫔是太后的人,太后不用她们,而用娘娘您,这件事便不好办……自然娘娘是能办好的,只是太冒险了些,何况太后昔年到底对乌拉那拉皇后太狠辣了。”

    如懿凝望着红河日下,巨大而无所不在的余晖将圆明园中的一切都笼罩其下,染上一抹金紫色的暗光。

    “太阳总会下山,就如花总会凋谢。不为过去的恩怨,也不为眼前的得失,只为来日。”如懿的语中带了一分冷静至极的无奈,“来日,本宫总有花残粉褪,红颜衰老的时刻,彼时若因本宫失宠而连累自己的孩子,那么太后还可以是最后一重依靠。哪怕没有权势,太后终究还是太后,本宫没有母族可以依靠,若连自己都靠不住,那么今日帮太后一把,便是帮来日的自己一把了。”

    容珮忙伸手掩住她的口,急急道:“娘娘正当盛宠,又接连有孕,怎会如此呢?”

    如懿眼中是一片清明的了然:“有盛,便有盛极而衰的时候,谁也逃不过。”

    容珮微微颔首,忽然道:“若是乌拉那拉皇后在世,不知会作何感想?”

    如懿笑着戳了戳她:“以姑母的明智,一定不会如本宫这般犹疑,而是立刻便会答应了。”

    到了晚膳时分,皇帝便急急进了长春仙馆,皇帝进了殿,见侍奉的宫人们一应退下了,连太后最信任的福珈亦不在身边,便知太后是有要紧的话要说,忙恭恭敬敬请了安,坐在下首。

    为怕烟火气息灼热,殿中烛火点得不多,有些沉浊偏暗。初夏傍晚的暑意被殿中银盆里蓄着的积雪冲淡,那凉意缓缓如水,透骨袭来。手边一盏玉色嵌螺钿云龙纹盖碗里泡着上好的碧螺春,第二开滚水冲泡之后的翠绿叶面都已经尽情舒展开来,衬着玉色茶盏色泽更加绿润莹透。

    皇帝眼看着太后沉着脸,周身散发着微沉而凛冽的气息,心底便隐隐有些不安。名为母子这么多年,皇帝自十余岁时便养在太后膝下,从未见过太后有这般隐怒沉沉的时候,便是昔年乌拉那拉皇后步步紧逼之时,太后亦是笑容恬淡,不露一毫声色。

    这样的女子,也有沉不住气的时候?

    皇帝默默想着,在惊诧之余,亦多了一分平和从容,原来再睿智相谋的女子,亦不过逃不脱儿女柔肠。

    这样想着,他的神色便松弛了不少,口吻愈加温和孝谨:“皇额娘急召儿子来此,不知为何?若是天气炎热,宫人供奉不周,皇额娘尽管告知儿子就是。”

    太后的脸色被耳畔郁蓝的嵌东珠点翠金耳坠掩映得有些肃然发青:“宫人伺候不周,哀家自然可以告诉皇帝,若哀家自己的儿子不孝,哀家又能告诉谁去?”

    皇帝闻得此言,遽然起身道:“皇额娘的话,儿子不敢承受。”

    太后冷然目视片刻,沉沉道:“皇帝不敢?国事要紧,哀家不敢计较皇帝晨昏定省的礼节,只是有一句话,不得不问问皇帝。”她深深吸一口气,“自达瓦齐求亲以来已有十日,皇帝如何定夺自己亲妹的来日?”

    皇帝垂眸片刻,温和地一字一字道:“端淑妹妹自幼为先帝掌上明珠,朕怎肯让妹妹孤老终身,达瓦齐骁勇善战,刚毅有谋,是可以托付终身的男子。”

    太后几乎倒吸一口凉气,双唇颤颤良久,方说得出话来:“皇帝的意思是……”

    皇帝和缓地笑:“妹妹嫁与准噶尔许久,与多尔札一直不睦,未曾生养。如今天意如此,要妹妹再嫁一位合意郎君。儿子这个做兄长的,岂有不成全的?想来皇额娘得右,也一定为得佳婿而欣慰。”

    太后震颤须臾,厉声道:“端淑初嫁不睦,哀家不能怪皇帝。当时先帝病重垂危,端淑虽然年幼,但先帝再无年长的亲女,为保社稷安定,为保皇帝安然顺遂登基,哀家再不舍也只能遂了皇帝的心意,让她下嫁准噶尔。可如今她夫君已死,准噶尔内乱,皇帝身为兄长,身为人君,不接回身处动乱之中的妹妹,还要她再度出嫁,还是嫁与手刃夫君的仇人,这置孔孟之道于何地?置皇家颜面于何地?”

    皇帝不惊不恼,含着笃然的笑意,垂眸以示恭顺:“皇额娘放心,皇家的颜面就是公主再嫁嫁得风光体面,保住一方安宁。孔孟之道朕虽然尊崇,但那到底是汉人的礼节,咱们满蒙之人不必事事遵从。否则,当年顺治帝娶弟妇董鄂皇贵妃,岂非要成为千夫所指,让儿臣这个为人子孙的,也要站出来谴责么?”

    太后目光坚定,毫无退让之意:“顺治帝娶弟妇董鄂皇贵妃之时,是我大清刚刚入关未顺民俗之时。可如今我大清开国百年,难道还要学关外那些未开化之时的遗俗。让百姓们在背后讥笑咱们还是关外的蛮子,睡在京城的地界上还留着满洲帐篷和地窖子的习气?”

    皇帝俊秀的面容上笼上一层薄薄的笑容,带着薄薄若飞霜的肃然:“皇额娘不必动气,儿臣何尝不想迎回妹妹?但如今达瓦齐在噶尔颇得人心,深得亲贵拥戴。朕若强行用兵,一来边境不宁;二来不啻与整个准噶尔为敌,更为艰难;三来,天山一带的大小和卓隐隐有蠢蠢欲动之势,朕若让他们连成一片,必会成为心腹大患。”

    太后的面容在烛火的映耀下显得阴暗不定,冷笑道:“皇帝到底是以江山为要,嫡亲妹妹亦可弃之不顾啊!果然是个好皇帝,好皇帝!”

    皇帝脸色渐渐不豫,仍极力勉强着口吻上的恭顺:“皇额娘指责儿子,儿子无话可回。但皇额娘可曾想过,即便朕即刻发兵前往准噶尔平息达瓦齐,但端淑妹妹身在准噶尔早已被软禁,若达瓦齐恼羞成怒,一时毁了妹妹名节,或不顾一切杀了妹妹,皇额娘是否又要怪罪儿子不孝?这样的结果,皇额娘可曾想过?与其如此,不如顺水推舟,将妹妹嫁与达瓦齐,便也无事了。也当是妹妹初婚不慎,多尔札对妹妹不甚爱重,如今天意所在,要让妹妹得个一心想娶她的好夫君吧!”

    太后像受不住寒冷似的,浑身栗栗发颤,良久,郎然笑道:“好!好!好!皇帝这般思虑周全,倒是哀家这个老婆子多操心了。”她缓缓地站起身,那目光仿佛最锋利的宝剑一样凝固着凌杀之意,直锥到皇帝心底。“其实皇帝最怕的,是达瓦齐要用你妹妹的性命来要挟皇帝付出其他的东西吧。如今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就平息了准噶尔的叛乱,皇帝你自然是肯的。”她仰起脸长笑不已,“宫里的女人啊,哪怕是贵为公主,还是逃不掉受人摆布的命运,真是天可怜见儿?!”

    烛火在皇帝眉心跃跃跳动,皇帝十分镇定,慢慢啜了口茶,道:“皇额娘不必过于担心,孝贤皇后是儿子的结发妻子,当年蒙古求娶孝贤皇后的嫡女和敬公主,她亦能深明大义啊。”

    “皇帝有此贤妻,真是皇帝的好福气。”她颓然含笑,脸上多了几许无能为力的苍老,“哀家无用,这辈子只得两个公主,帮不了皇帝的千秋江山多久,如今啊,你的皇后又怀了身孕,皇帝你已经有那么多阿哥了,若是得个公主多好,来日一个个替你和亲远嫁,平定江山,可胜过百万雄兵呢。”

    皇帝脸上的肌肉微微的搐,有冷冽的怒意划过眼底,旋即含了不动声色的笑意道:“皇额娘说得极是。女子倾城一笑,有时更胜男子孔武之力。当年孝庄皇太后为力保顺治爷的江山,不惜以一身牵制摄政王多尔衮。”她将这一抹笑意化作深深一揖,“自然了,儿子不会那么不孝,舍出自己的亲额娘去,自然会为皇额娘颐养天年,以尽人子孝道。”

    太后一怔,跌坐于九凤宝座之内,伸出手颤颤指着皇帝道:“你……你……皇帝,你好!你好!”

    皇帝含笑,恭谨道:“有皇额娘调教多年,儿子自然不敢不好。夜深,皇额娘早些睡吧。不日端淑长公主大婚,一切礼仪,还得皇额娘主持呢。这样,妹妹才好嫁得风风光光啊!”

    太后看着皇帝萧然离去,怔怔地落下泪来,向着帘后转出的福珈道:“福珈!福珈!这就是哀家当年选出的好儿子!他……他竟是这样任性执妄,听不得旁人半句啊!”

    福珈默然落泪,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言语,只得紧紧拥住太后,任由她伤心欲绝。

    鎏金青兽烛台上的烛火跳跃几下,被从长窗灌入的凉风忽地扑灭,只袅袅升起一缕乳白轻烟,仿似最无奈的一声叹息,幽幽化作深宫里一抹凄微的苍凉。

    数日后,如懿与海兰结伴而行,后湖上一湖新荷嫩绿,风凉似玉,曲水回廊悠悠转转,倒有不胜清凉之意。

    海兰搀扶着如懿缓缓行走,端详着如懿的身形道:“娘娘的身子更圆润了些。臣妾瞧着上一胎肚子尖尖儿的,这一胎却有些圆,怕是个公主吧。”

    如懿见侍女们远远跟着,低声笑道:“生永璂的时候多少谨慎,想吃酸的也不敢露出来,只肯说吃辣的。如今倒真是爱吃辣的了,连小厨房都开玩笑,说给本宫炒菜的锅子都变辣了。”

    海兰小心翼翼地抚着如懿的肚子微笑:“是个公主便好。女儿是额娘的贴心小棉袄,臣妾便一直遗憾,膝下只有一个永琪,来日分府出宫,臣妾便连个说贴心话的人都没有了。”

    如懿望着湖上碧波盈盈,莲舟荡漾,翠色荷叶接天碧,芙蕖映日别样红,水波荡漾间,折出凌波水华,流光千转。风送荷芰十里香,宫人们采莲的歌声在碧叶红莲间萦绕,依稀唱的是:“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风,闻歌始觉有人来……”

    歌声回环轻旋,隔着水上觳波听来,犹有一唱三叹,敲晶破玉之妙,她知道,那是玉妍承宠的新主意,十分合皇帝的心意。

    这样二八年华的妙龄少女,唱起来歌喉如珠,十分动人。如懿有些黯然,谁知道此刻欢欢喜喜唱着歌的少女,来日的命途又是如何呢?

    她抚着自己肚子的手便有些迟缓,郁然叹道:“真是公主又如何?你且看太后亲生的公主尚且如此……”

    海兰瞧了瞧四周,连忙掩住她口:“娘娘不要说不吉利之言。”

    如懿黯然垂眸:“本宫不过是唇亡齿寒,兔死狐悲罢了。”

    海兰闻言亦有些伤感,便问:“端淑长公主再嫁之事定下了么?”

    如懿颔首道:“已成定局,皇上已经下旨,封准噶尔台吉达瓦齐为亲王,于九月十二日迎娶端淑固伦长公主,如今礼部和内务府都已经忙起来了。”

    海兰微微颔首:“再忙也是悄悄儿的。大清至今未出过公主再嫁之事,到底也是要脸面的。公主这次大婚可比不上上回风光了。”

    “公主上回远嫁,正逢先帝垂危。一起仓促就事,哪里能多体面呢。这次嫁的更是自己的杀夫仇人。听说皇上已经给了公主密旨,要她一切以国事为重,不许有轻生之念。”

    海兰越发压低了声音道:“公主在外是太后的掣肘,太后在内更是公主的顾虑,彼此牵念,最后只能遂了皇上的心意了。”

    如懿明艳饱满的神色逐渐失去华彩:“端淑长公主如此,孝贤皇后亲生的和敬公主亦如此,别的公主还能如何呢?不过是生于帝王家,万般皆无奈罢了。”

    海兰默然哀伤,亦不知如何接话,只掐了一脉荷叶默默地掰着,看着自己断月形的指甲印将那荷叶掐得凌乱不堪。

    正沉吟间,只见三宝匆匆赶上来,打了个千儿道:“皇后娘娘,愉妃娘娘,舒妃那儿……”

    如懿遽然转身,问道:“是不是十阿哥……”

    三宝垂首道:“是。十阿哥不幸,已经过世了。”

    如懿与海兰对视一眼,只觉得心中一阵阵抽痛,那个孩子,尚未来得及取名的孩子,幼小的,柔软的,又是如此苍白的,意这么去了。她不敢想象意欢会有多么伤心,十阿哥病着的这些日子里,意欢的眼睛已经成了两汪泉水,无止境地淌着眼泪,仿佛那些眼泪永远也流淌不完一样。

    如懿情不自禁地便往回走,三宝急得拼命爬到她身前磕头道:“皇后娘娘,您不能去,您不能去!”

    如懿喝道:“起开!”

    海兰忙扶着如懿,手上加紧了力气,扯住如懿道:“娘娘!是不能去!您怀着身孕,快要生产了,丧仪悲伤之地,您是不能踏足的!”

    如懿吃力地撑起腰肢,正色道:“本宫是皇后,一切邪妄不至本宫之身,本宫不怕的,本宫的孩子自然不会怕!”

    如懿和海兰赶到春雨舒和之时,宫人们都已经退到了庭院之外,开始用白色的布缦来装点这座失去了幼小生命的宫苑。

    如懿悄然步入寝殿,只见意欢穿着一袭棠色暗花缎大镶边纱氅,一把青丝以素金镂空扁方高高挽起,疏疏缀以几点青玉珠花,打扮得甚是清爽整齐,并无半点哀伤之色,如懿正自诧异,悄悄走近,却见意欢安静地坐在孩子的摇篮边,双手怀抱胸前,紧紧抱着一个洋红缎打籽彩绣襁褓,口中轻轻地哼着:“风吹号,雷打鼓,松树伴着桦树舞,哈哈带着弓和箭,打猎进山谷,哟哟呼,打猎不怕苦,过雪坎,爬冰湖,藏在老虎必经路,拉满弓来猛射箭,哟哟呼,除掉拦路虎……”

    她轻轻地哼唱着,歌声中带了如许温然慈爱之意,一抹如懿从未见过的温柔笑意如涟漪般在她唇边轻轻漾开,一手抚摸着怀中孩子已经苍白没有血色的面孔。

    如懿望着她,心中似一块薄瓷,渐渐蔓延上细碎而酸楚的裂纹,她回首看了海兰一眼,海兰走近了,柔声笑着哄道:“好妹妹,你也抱得累了,我来替你抱一抱十阿哥吧。”

    意欢警觉地抬起头,紧紧抱着孩子往后一缩,以戒备的目光看着如懿和海兰。

    海兰温声道:“你唱得累不累?是不是渴了?”她从桌边倒了一盏热茶,招手道:“快来喝口水,否则嗓子唱哑了,可不好听了,十阿哥不会喜欢呢。”

    意欢无限爱怜地看了看怀中的孩子,温柔道:“十阿哥不会喜欢?”

    海兰笑意温婉,亲热道:“可不是?十阿哥听了你唱歌可喜欢呢,等下我的五阿哥也来,好么?”

    意欢微微松了松手,不知是否该放下怀中的孩子,如懿好声好气地哄着道:“你去喝水吧,孩子的襁褓该换一换啦!本宫知道你不喜欢别人碰十阿哥,本宫来吧。你放心的,是不是?”

    意欢迟疑片刻,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放到如懿怀中,爱怜地摸了摸孩子的脸,浅笑如冬日里最贴身的锦衾一般暖和,她柔声道:“额娘去喝口水,立刻回来,好孩子,你别怕啊!”

    意欢双手放开的一瞬,如懿摸到了孩子的脸,那脸是冰冷的,没有一丝活气,甚至有些僵硬了。如懿心中一酸,泪水情不自禁地滑落下来,她如何敢给意欢瞧见,慌忙背转身擦去了。

    意欢匆匆喝完水,只盯着如懿怀中的孩子,迫不及待伸手要抱回。她迫切而不舍地道:“我的孩子只肯要我抱的,给我吧。”

    如懿见她如此,仿佛还不知道孩子早已死去,只得柔声道:“意欢,你累了,本宫替你抱一会儿吧。”

    意欢脸上的慈爱之色顿时消去,如一匹警觉的母狼,狠狠盯着如懿道:“你要做什么?你要抢我的孩子做什么?”

    海兰忍不住拭泪道:“舒妃,十阿哥已经过去了,你……”

    她话音尚未落,意欢用力搡了如懿一把,扑上前从如懿怀中夺过孩子紧紧抱住,将脸贴在他全然失去温度的小脸上,她的神色旋即温和,温柔甜美的笑容像从花间飞起蹁跹的蝴蝶,游弋在她的青黛眉宇之间。她继续轻轻地哼唱。回首盈然一笑:“小点儿声,十阿哥睡着了,他不喜欢别人吵着他睡觉呢。”

    海兰看了看如懿,带了一抹酸楚的不忍,轻声道:“舒妃妹妹怕是伤心得神志不清了。”她转而担忧不已,“这可怎么好?”

    暮色以优柔的姿态渐渐拂上宫苑的琉璃碧瓦,流泻下轻瀑般淡金的光芒,穿过重重纱帷的风极轻柔,轻轻地拔弄着如懿鬓边一支九转金枝玲珑步摇,垂下的水晶串珠莹莹晃动,风时有几丝幽幽甜甜的花香,细细嗅去,竟是茶蘼的气味,淡雅得让人觉得全身都融化在这样轻柔的风里似的。

    明明是这样温暖的斜阳庭院,如懿不知怎的,忽然想起许多年前的一日,仿佛还是意欢初初承宠的日子。某一日绿琐窗纱明月透的时候,看她独立淡月疏风之下,看她翔鸾妆详、粲花衫绣,轻轻吟唱不知谁的词句。那婉转的诗句此刻却分明在心头,“淡烟疏风冷黄昏,零落茶蘼花片,损春痕”。

    如今的余晖斜灿,却何尝不是淡烟疏风冷黄昏,眼看着茶蘼落尽,一场花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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