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上道理大大小小,多得无穷。至高无上的是真理,细细碎碎的是常说的道理。哲学是对万事万物大小道理的发现和概括。法律、规定、条例、守则,都是对道理的具体贯彻。顺理便成章,道理不通则寸步难行。照一般解释,道理没有不对的。但社会上还有一些不成文的道理,就是处世哲理。这道理有时并不一定合理,别看人人嘴上说不喜欢它,但办起事也得顺着它去做。照这样下去,世道人心便容易变坏,于是就有些人不管这一套,该怎么处世为人,就怎么处世为人。虽然经常磕磕碰碰,苦恼抱怨,依旧顽性不改,这就是真理的生命力呢!地球和表针大概就靠着这股倔强的力量正转。试想想,如果倒转是什么样子?
下午四点半钟,谢灵走进贺达的办公室。他无时不带着十足的精神劲儿。总象大觉刚醒,精饱神足。六七年他服兵役期间,曾在外交部支左,据说他的精明强干被一位外交官看中,可惜他这一对破相的大龇牙太惹眼,要不完全可以做一名外事干部。尤其这一张应答及时的嘴巴颇有功夫,舌头比壁虎的尾巴还灵活。坏事就坏在大牙上!
谢灵进门一眼就瞧出贺达脸上罩着一种疲惫和焦虑的神色,好象根本没瞧见他,不知在想什么。他一眼又瞧见桌上许多只空杯子,烟碟里一大堆烟蒂,大多是带过滤嘴的。再一眼还发现桌上的电话秃生生的,好象近视眼摘掉镜子。跟着他就发现话筒藏在抽屉里。他脸上没表情,心里好笑,明白贺达多半天来处在怎样一种境况里。
按照他自己的标准,今儿过得够快活。上午跟随鲍书记在战绢花厂看样品,转了半个多小时,歇了一个多小时,中午在线绢花厂吃一顿“便餐”。这“便餐”两个字不过叫起来不刺耳罢了。吃过饭,一肚子油,又接受了厂里赠送的一大束精工细制的“试插”绢花。一个工会干部还送给他三张该厂组织的尚未公开的影片的人场券。听说是英国的《三十九级台阶》,惊险至极。这三张票正好他、老婆和孩子一同去。午后,他跑到餐具厂给局干部处黄处长搞一套处理餐具。现在回到公司,打算取了车就早早回家,不再去见贺达。但是他一进公司的院,碰见朱科长,朱科长把他拉到车棚后边说,贺达今天叫房子的事折腾得快熟了。这倒没什么。使他感到有些担心的是,朱科长说邢元那小子来了,还跟贺达谈了好一会儿。他听了心里犯嘀咕,生怕自己在工艺品厂弄木料的事,给这个被惹恼的小子闹出来。这事要落到鲍书记那里,屁也不算,但落到这个认真得发迁的书呆子手里,没准真当做一件什么事。他走进贺达的办公室时,假装没事,实则把耳朵、眼毛、甚至浑身的神经末梢都竖起来,刺探一下贺达是否知道这件事。
可是他现在一看贺达这样,也就放心了。贺这已是自顾不暇,他灵机一动,觉得这是开化一下这个冥顽不灵的人,相互沟通,近乎近乎的好机会。如果这书记通晓些世道,今后遇事也好办得多。说真的,他也不愿意看到这个耿直的人由于不明事理而自找苦吃,陷入困境。他先给贺达的碗斟上热水,又斟杯水端在手里,坐下来,嘴唇不自主地蠕动一下,润泽那暴露在外、很容易风干的板牙,这样子好象蜘蛛准备好唾液要拉网了,他对着低头沉思的贺达说:
“贺书记,屋里没旁人。我想跟您说几句私话,不知您愿意听不?”
“嗯?”贺达抬起眼瞧着他。其实他看见了谢灵进来,但脑子里的事一时扯不断。谢灵的话,使得他把心中所想的事暂时掐断。他说:“什么话,你说呀!”
“我看得出您的心事很重。”他说。这句话有些象算命的。
“是的,你说为什么?”
贺达点头承认,这就使谢灵来了兴致。
“那还用说,当然为了那八间房子呗!我猜得出今儿一天,您给这件事缠住了。来麻烦您的总有一二十人吧!准都不是一般人,叫您左右为难,对不?”谢灵目光忽闪闪紧盯着他,等着他的反应,一时大板牙露出半截。
贺达愈来愈感到他这几句颇象算命占卦的江湖口。忽然他也来了兴致,微笑中连连点头:“你都说对了。你怎么会知道的?”他表现出一种钦慕佩服的神态。
谢灵得意非凡,用嘴唇抿了抿门牙,那牙给唾沫一抹闪出光亮。他说。
“其实我昨天就料到了!”
“噢?你简直料事如神。告诉我,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就在昨天您叫我通知工艺品厂,叫关厂长他们三天内必须搬出来时,我就知道您要陷进麻烦里来了。”
“噢!我明白了……”
“不,您还不明白。”
“难道还有别的什么根由?”
“不,不!”谢灵此刻完全象一位满肚子处世经验的老者,对待一个初入世道的小雏儿。说话时,客气中含着几分教诲的意味:“贺书记,您是领导,我是一般干部,按理我不该什么都说。可是我完全为了您好,才肯说出心里话。我以前认识您时,只觉得您平易近人,学识渊博,交情并不深。仅此而已。三个月来,和您天天相处,对您的印象的确很好。您为人正派,脑子清楚,懂业务,一心用在工作上,办事泼辣,哈,这是从外表看不到的、我不多说您的优点,面对面这么讲话不好,反正公司里人人都这么认为。可是……”
“你说,你说。”贺达迫切想知道下边的话。
“哈,您就好象从天上掉下来的。您可别生气,我并不是说您坏,只是打个比方。就是说,你是不是过于认真?人不能不认真,又不能太认真。认真就象车上的闸皮。没有问皮就会刹不住车,闸皮太紧车又开不动.您别笑,社会就是认这套。我知道您瞧不起社会这套,所以您现在就不好办了。人在社会上生活,就得服从社会的这套,社会不会顺从人的意愿。高英培说相声,把走后门的骂得够狠的,我就不信他买东西从来不走后门,办事从来不靠关系!现在这社会不是应该堵后门,而是应当堵正门。堵了正门照样有办法,没有后门反而不好办事。您说,一个人从生到死谁离得开后门,在产院出生得走后门,托人照顾,找好病房和好医生,别出问题。死后去火化也得走后门。去年我岳母去世,送火葬场,殡仪馆就是不来车,最后还是托了人情才来车。不然死了也没地方去。再拿这八间房子来说,您何苦来呢,管它干什么?如今房子是第一热门。为了房子人们的眼睛都瞪红了。每一平米里边都一大堆麻烦,您管它干什么?再说这社会,看上去每个人都是孤零零一个,其实上下左右都连着一大群人。别看一个厂长的职位有限,他在职位上,有人事权,有财权,有东西,就有人求他。上边有人戳着,左右有人保着,
下边有人撑着。牵一动百,为什么一个单位换一个新领导,底下跟着就陆陆续续调换一批人?社会是人和人组成的,动一个就惹一串。人和人又是怎么连上的,您想想,说得太明白反没意思了。我并不是赞成这套,可是如果您是个平民百姓,自己过自己的日子,谁也不求,照样过得下去,只不过时常有点为难事罢了。但您是一个公司的书记,下属厂子就几十个。每天学习、生产、人事、财务、技术等等多少事,得上上下下和多少人打交道?为几间破房子就得罪这么多人,不是生把自己的路都堵上了吗?您不是,这,哈哈哈……”他一口气说到这里,由于有句碍于情面的话就嘎然卡住了。
“傻瓜。”贺达替他说。
“这话您能说,我不能说。话别说这么直,但实际就是这个意思。您身为公司领导,上边求您的事多,下边求您的事更多。您又是刚来,原先公司的人事矛盾您没参预过。而且您又宣布过,不纠缠任何历史旧账。这都很好,几方面的人都想拉您。本来您是既得天时,又得地利,还得人和。不过这么一来,您可就把所有有利之处一脚踢了。贺书记,我在您面前瞎逞能了。我说的都是事理,没有别的意思……”
“不,你这东西都是货真价实的。”贺达说。
“我哪来的真东西!”
“确是真的!我听你这一席话,真是胜读十年书!”贺达郑重地说:“我这个人看上去聪明,实际愚顽得很。人都说‘入境随俗’,我总是自命清高,不肯随俗,也确实不大懂得世间的道理。’今儿经你这么一点,清醒多了,学到的东西可不少,于今后处世为人肯定有益。过去有两本书,一本叫《醒世恒言》,一本叫《喻世明言》。我把这两个书名合在一起赠给你,叫做‘醒世明言’。”贺达的表情真象是如梦方醒。
谢灵以为贺达赞扬他,美滋滋而愈发得意地说:
“主要因为您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最大的弱点是感情用事,容易冲动。感情一冲动就容易坏事。感情这东西可得节约着用,否则就会把自己搞得不清醒,不分利害,最后白白吃亏。我最初也和您一样,动不动就冲动起来,净吃亏,现在聪明多了,不再缺心眼儿了。社会磨练人。咱这公司更磨练人。别看您现在这样,在咱公司呆上半年,经几件事,保证您不变也得变了!”
贺达听了哈哈大笑。他摸摸自己光洁的圆下巴说:“我会变成什么样呢?真难以想象!”他再一瞧谢灵时,神情变得分外认真,“这么看,应付社会这一套你算齐全了。可是再换一个角度看,你又并非十全十美,至少你缺少一样东西。”
“什么?”谢灵听得出贺达这两句郑重的话后边隐隐藏着讥讽。他不觉闭上嘴。无论他怎么拉长上嘴唇,也盖不上那讨厌的牙齿。
贺达笑了:
“看不见,摸不着,但十分关键。”
“学习太少?”
“不对!”
“党性?”
“你猜可猜不着。”
“什么?您说吧!”
贺达忽问他:
“你现在有事吗?”
谢灵犹豫一下说:
“什么事?时间长吗?我晚上看电影。”
“那来得及,我现在领你去一个地方。就在附近,顶多五分钟的路。”
“干什么?”
“找你缺少的东西。”贺达笑着说。他笑得挺神秘,象开玩笑,又不象开玩笑。
谢灵忽然有种感觉,他觉得贺书记不象自己刚才长篇大论所描述的那么简单。他不知道自己这种感觉对不对。